第180章 阳朔易帜 惊雷易火-《没钱你当什么官啊》

  赵同知的船队抵达阳朔码头时,日头已经西斜。

  二十条大船在江面一字排开,桅杆如林,帆影蔽日。船头架着的床弩在夕照下泛着冷光,甲板上站满了披甲执锐的桂林卫兵卒,粗略看去不下四百之数。

  但码头空荡荡的。

  没有挑夫,没有货栈伙计,甚至连惯常在码头讨生活的乞丐都不见踪影。栈桥上晾晒的渔网还在,却不见收网的人。几条破旧的小渔船系在桩上,随波轻晃,船舱里积了半舱水。

  “怎么回事?”赵同知站在头船船楼上,眉头紧锁。

  他四十出头,面白无须,穿着四品文官的绯色常服,外罩一件轻甲,腰佩长剑。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恰如其人——既想维持文官体面,又不得不应付眼下的兵事。

  亲兵统领上前禀报:“大人,码头上一个人都没有。城门……城门关着。”

  赵同知抬眼望去。

  阳朔城墙在暮色中沉默矗立。这座岭南小县城墙不高,但修得坚固,青灰色的砖石在夕阳下泛着铁锈般的光泽。城门紧闭,城楼上也不见守军身影,只有几面旗帜在晚风中懒洋洋地飘着。

  太静了。

  静得不正常。

  “派人上岸,叫门。”赵同知下令,“就说是桂林府同知赵大人巡防至此,让县令出来迎接。”

  一队二十人的兵卒下了船,列队走向城门。铁靴踏在青石板码头上,发出整齐而空洞的回响,在死寂的黄昏里传得很远。

  他们走到城门前十丈处停住。

  队长清了清嗓子,高声喊:“城上听着!桂林府赵同知大人驾到!速开城门——”

  声音在城墙间回荡,渐渐消散。

  没有回应。

  城楼上的旗帜依旧飘着,垛口后空无一人。

  队长又喊了一遍。

  还是死寂。

  “大人……”亲兵统领看向赵同知,脸色有些不安。

  赵同知心里那根弦绷紧了。他想起白扇子,想起那些密信,想起龙门滩上诡异的寂静和那面留在滩头的、沾满泥污的赵文廷官旗。

  “再派一队人,绕到西门看看。”他沉声道,“其余人戒备。”

  第二队兵卒下船,沿城墙向西而去。

  就在这时——

  “吱呀——”

  沉重的城门开启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不是大开,只开了一道缝,刚够一人通过。一个穿着九品文官服色的老者颤巍巍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衙役,手里捧着一个木盘,盘上盖着红布。

  老者走到那队兵卒前,深深一揖:“阳朔县主簿赵文廷,恭迎赵大人。”

  赵同知在船楼上看清了,瞳孔微缩。

  主簿?赵文廷?

  那老者根本不是赵文廷!赵文廷是他族侄,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怎会是个老头?

  “拿下!”他厉喝。

  岸上的兵卒一拥而上,将老者和两个衙役按倒在地。老者并不反抗,只是伏在地上,声音颤抖:“大人……大人这是何意?下官奉命在此恭迎……”

  “奉命?奉谁的命?”赵同知已下了船,大步走到老者面前,长剑出鞘半寸,“赵文廷呢?”

  “赵……赵县令他……”老者抬头,老眼浑浊,“昨日接到密报,说是瑶寨那边有变,便带兵去了……至今未归……”

  “胡说!”赵同知一脚踢翻木盘。

  红布掀开,木盘里滚出几锭银子,还有一纸文书。赵同知捡起文书,展开一看,是阳朔县的官印和赵文廷的私印盖着的“告病请辞”文书,日期是三天前。

  三天前?

  那时赵文廷明明还在围攻瑶寨!

  “这印是假的。”赵同知盯着老者,“说,城里到底怎么回事?谁在守城?”

  老者哆嗦着,忽然咧嘴笑了。

  那笑容诡异,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赵同知看不懂的光。

  “守城的……”老者慢吞吞说,“是‘惊雷’。”

  话音未落——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城头传来!

  不是一声,是十几声连成一片!浓烟烈火从城楼上升腾而起,碎石砖块雨点般落下!紧接着,城墙上突然冒出无数人影——不是官兵,是穿着杂色衣衫的汉子,有的甚至光着膀子,手里拿的也不是制式兵器,而是柴刀、鱼叉、猎弓!

  而城楼最高处,一面黑色大旗轰然展开!

  旗面猎猎。

  血色惊雷贯穿玄黑,在火光与暮色中狰狞夺目。

  “放箭——!”

  不知谁喊了一声。

  箭矢如飞蝗般从城头倾泻而下!不是齐射,是杂乱无章的乱射,但胜在密集,而且专射码头上那些列队站着的桂林卫兵卒!

  “盾!举盾——!”亲兵统领嘶声大吼。

  但已经晚了。

  第一波箭雨就射倒了二十多人。码头上顿时大乱,兵卒们四散躲避,有的往船上跑,有的往栈桥下躲,队形瞬间溃散。

  赵同知被亲兵用盾牌护着退到船边,脸色铁青。

  他看着城头那面黑旗,看着那些不像官兵却悍勇无比的守军,脑子里嗡嗡作响。

  中计了。

  这是陷阱。

  什么赵文廷失踪,什么空城,全是幌子!林夙根本没死,他拿下了阳朔!

  “大人!西边有烟!”有兵卒惊呼。

  赵同知猛回头。

  西边天际,浓烟滚滚——那是瑶寨方向。

  紧接着,东边江面上,也出现了船影。不是大船,是七八条快船,正顺流而下,船头站着的人影……

  赵同知眯眼细看,浑身血液都冷了。

  那站在第一条船船头的青衫人影,不是林夙是谁?!

  而他身后那几条船上,赫然绑着十几个人——全是赵文廷手下的黑衣卫,个个带伤,最前面那个被捆得像粽子、嘴里塞着破布的……

  是赵文廷本人!

  “开船!拦住他们!”赵同知嘶声下令。

  但来不及了。

  快船借着水势,其疾如箭,转眼已到近前。而城头上的箭雨也突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架简易投石机被推上城垛——那是用码头上的吊杆改的,投的不是石头,是点燃的油罐!

  “呼呼呼——!”

  油罐拖着火尾划过黄昏的天空,砸向江面上的大船。

  一条船的船帆被点燃,火势瞬间蔓延。另一条船的甲板中罐,燃烧的油料四溅,烫得兵卒惨嚎翻滚。

  大船体笨,在江心转向不及,顿时乱作一团。

  而林夙的快船,就像游鱼般从混乱的船队缝隙中穿过,直奔码头。

  “放箭!射死他!”赵同知指着林夙,眼睛血红。

  弓箭手仓促放箭,但船在晃,人在动,箭矢大多落入水中。偶有几支射到近前,也被船上汉子用盾牌拨开。

  转眼间,快船已靠上码头。

  林夙第一个跳上岸。

  他左腿还有些跛,但站得稳。青衫下摆溅了泥水,脸上也有烟熏痕迹,但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灼人。

  他身后,周铁骨、龙啸天、杜衡等人相继上岸,再加上从船里押出来的赵文廷和俘虏,足足五六十人。

  而城门口,也涌出一批人——是雷震带的黑衣卫,还有孙县令和沈砚等人。

  两股人马在码头上汇合,正好将赵同知和他的亲兵夹在中间。

  “赵大人。”林夙开口,声音平静,“别来无恙。”

  赵同知握剑的手在抖。

  他看看林夙,看看城头黑旗,看看被俘的赵文廷,再看看自己那些乱成一团的船队,忽然笑了。

  笑声嘶哑,像破风箱。

  “林夙……林夙!”他咬牙,“你好手段!空城计?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你把三十六计都用全了!”

  “过奖。”林夙微微颔首,“不及赵大人——私采雷火石、贿赂朝臣、勾结匪类、意图谋反。这些罪名,够你赵家满门抄斩几次?”

  “证据呢?!”赵同知厉声,“空口白牙,谁信你!”

  林夙抬手。

  沈砚上前,将一叠文书递到他手中。

  “这是白扇子供状,有你亲笔密信七封,提及雷火石走私数量、途径、收受官员名录。”林夙翻开第一页,“这是赵文廷口供,承认奉你之命,在阳朔灭口矿工、私设军工作坊。”

  他又翻开第二页。

  “这是从你桂林府邸搜出的账册副本——别惊讶,你府上那位宠妾,三年前原是岳州苏家的婢女。苏家小姐苏晚晴,是我的故交。”

  赵同知脸色煞白。

  “还有这个。”林夙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绫,缓缓展开,“赵皓所持密诏的拓本。玉玺印纹有缺——少了一角龙鳞。真正的新皇密诏,玉玺纹样完整。这份是假的。”

  他抬眼,看向赵同知:“你早知道,对不对?所以你才急着灭口,急着拿下龙门滩,急着向真正的新皇表忠——因为你知道,赵皓持假诏南下,已是死棋。你想另投明主,拿我林夙和龙门滩当投名状。”

  句句如刀,刀刀见血。

  赵同知后退一步,背脊撞在船舷上。

  完了。

  全完了。

  “现在。”林夙合上文书,“我给你两条路。”

  他竖起一根手指。

  “一,你带着你的兵,现在掉头回桂林。我放你走,这些证据我暂不公开。但阳朔归我,赵文廷归我,从此漓江以东,你不许踏足半步。”

  又竖起第二根。

  “二,你动手。试试看是你这四百杂兵攻得下这座城,还是我让你今夜就沉尸漓江。”

  暮色渐浓。

  江风骤起,吹得城头黑旗猎猎作响。

  码头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赵同知,看着这个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四品大员,此刻脸色灰败,握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柄。

  他在权衡。

  在挣扎。

  四百对三百,他有兵力优势。但城已失,主将被俘,军心已乱。更何况……那些证据。

  那些足以让赵家万劫不复的证据。

  许久。

  “哐当。”

  长剑落地。

  赵同知闭上眼睛,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我选第一条。”

  林夙点头:“明智。”

  他挥手,示意让开一条路。

  桂林卫的兵卒如蒙大赦,仓惶登船。船帆升起,桨橹摇动,二十条大船狼狈掉头,向下游驶去,连那些受伤的同袍都顾不上带。

  码头上,只剩下林夙的人,和瘫软在地的赵文廷。

  赵文廷嘴里的破布被扯掉,他嘶声吼:“叔父!叔父你不能走!你救我……救我啊——!”

  但船已远。

  暮色吞没了帆影,只剩江水东流。

  林夙走到赵文廷面前,蹲下身。

  “赵文廷。”他说,“你罪有三。一,虐杀矿工,草菅人命。二,勾结匪类,私设军工。三,围攻瑶寨,屠戮百姓。”

  他顿了顿。

  “按‘惊雷’初约——不害良善者,可活。你三条皆犯,当死。”

  赵文廷浑身一颤,尿骚味弥漫开来。

  “不过。”林夙站起身,“我不杀你。”

  赵文廷猛地抬头,眼中迸出希望。

  “明日午时,城门外设公审台。”林夙看向周围聚集过来的百姓——不知何时,城里百姓已悄悄涌到码头附近,黑压压一片,沉默地看着,“让阳朔百姓审你,让矿工家属审你,让瑶寨幸存者审你。”

  他转身,面向百姓,声音清朗:

  “诸位父老!阳朔今日易帜,不为造反,只为讨一个公道!赵家罪证在此,赵文廷在此!明日午时,公审此獠!有冤诉冤,有仇报仇!”

  沉默。

  然后,人群中爆发出第一声哭喊。

  是一个老妇人,扑倒在地:“我儿……我儿死在矿上啊……还我儿命来——!”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哭声、骂声、控诉声,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码头,淹没了黄昏。

  林夙站在潮水中央,任百姓的悲愤冲刷而过。

  他抬头,看向城头那面刚刚升起的黑旗。

  血色惊雷在暮色中翻卷,仿佛要劈开这沉沉夜空。

  周铁骨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先生,接下来……”

  “接下来,”林夙收回目光,“该让天下知道——”

  “阳朔,姓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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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彻底吞没城池时,阳朔县衙灯火通明。

  大堂上,孙县令——或者说,前县令孙敬——正伏案疾书。他在写安民告示,写公审章程,写新税赋条例。

  沈砚在整理文书,将赵家罪证分门别类抄录备份。

  雷震在整顿城防,将投降的衙役和反正的官兵打散重编。

  龙啸天在清点库房,一笔笔核对钱粮军械。

  每个人都在忙。

  只有林夙站在衙门前院的古榕树下,仰头看着夜空。

  星子初现,一弯残月挂在天边。

  “先生。”

  杜衡轻声走来,手里端着碗热粥:“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林夙接过粥碗,没喝,只是捧着暖手。

  “陈伯和孩子们……到了吗?”他问。

  “到了。”杜衡说,“半个时辰前从西门进的城,安置在后衙了。阿诺受了些惊吓,但没受伤。陈伯说……瑶寨死了七十三人,伤者过百。蓝雄断了一臂,蓝圩老重伤昏迷,还在救治。”

  林夙闭了闭眼。

  七十三条命。

  他碗里的粥突然没了滋味。

  “公审的事……”杜衡迟疑,“明日真要交给百姓?万一……万一场面失控……”

  “那就失控。”林夙睁开眼,眼神清明,“血债就要血偿。百姓的恨堵得太久,得让他们发泄出来。否则这‘惊雷’,立不住。”

  杜衡欲言又止,最终点头。

  就在这时,沈砚从堂内匆匆走出,手里拿着一封刚译好的密信。

  “先生,顾先生飞鸽传书。”

  林夙接过。

  信很短,只有两行:

  “九皇子已正式登基,改元‘承平’。赵皓被召回京,途中遇‘匪’截杀,生死不明。新帝下旨:岭南之事,暂由两广总督酌情处置。另,我已离京,南下途中。”

  林夙捏着信纸,久久不语。

  赵皓生死不明?

  是灭口,还是……

  “先生?”沈砚轻声唤。

  林夙将信纸凑近廊下灯笼,看着它卷曲、焦黑、化为灰烬。

  “传令。”他转身,“明日公审照常。后日,全军休整。三日后——”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发兵桂林。”

  夜风穿过庭院,吹得古榕枝叶沙沙作响。

  仿佛在应和。

  又仿佛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