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毒烟锁岛,白扇折翼-《没钱你当什么官啊》

  漓江睡了。

  月光是冷的,泼在江面上,碎成千万片颤动的银。两岸山影如巨兽的脊背,在夜雾中起伏呼吸。江水声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永恒的、催眠的呜咽,把所有其他声音都吞了进去。

  龙门岛卧在江心,像一头搁浅的墨鲸。岛上那座“听涛书院”的轮廓,在月色下只剩几笔飞檐的剪影,窗牖漆黑,仿佛巨兽闭合的眼睑。传说“白扇子”三年前登岛,血洗了原主,将这座文人雅聚之所变作了毒窟匪巢。此刻,它静得令人心悸。

  穿山甲趴在离岛三十丈的礁石后,已经半个时辰没动。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膜上一捶一捶地砸,左臂伤口结痂处新肉生长的细微痒意。身下礁石缝隙里,一只夜蟹窸窣爬过,钳子碰在石上发出清脆的咔声,清脆得吓人。更远处,江水舔舐礁石基部的唰唰声规律得让人发慌。

  时间被拉长了。月光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他的背脊,爬上他紧握短刀的手。汗从额角渗出,刚要滑落就被夜风舔去。他盯着书院东角那扇小窗——内应说,子时三刻,那里会挂出一盏熄灭的灯笼。

  来了。

  窗棂无声推开一条缝,一盏褪色的纸灯笼被竹竿挑起,在夜风中晃了晃,像垂死者的最后一次招手。

  穿山甲朝身后打出手势。

  三个黑影从不同方向的礁石后剥离出来——不是跃出,是像墨汁从砚台边缘流淌而下,滑入水中。入水声比鱼尾摆动的涟漪还轻。

  月光在水面破碎,又聚拢。

  江还是那条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书院地下,别有洞天。

  白扇子将原本藏书的地窖,改造成了蜿蜒如蛇腹的迷宫。石壁上凿出龛位,摆的不是经卷,而是各色瓷瓶、瓦罐,标签写着“鹤顶红”、“孔雀胆”、“相思子”。空气里浮着甜腻的腐香,像开败的花泡在蜜里。

  此刻,迷宫深处最大的石室中,烛火通明。

  白扇子正在宴客。他穿月白绸衫,执一柄素面纸扇——扇面上一个墨字也无。对面坐着潮汕帮的二当家“鬼头刀”,满脸横肉,左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

  “龙啸天那老泥鳅,居然敢动我的人。”鬼头刀灌下一碗酒,“等赵同知的兵到了,老子要把他剁碎了喂鱼!”

  “不急。”白扇子轻笑,扇尖轻点桌上一张地图,“赵同知要的是整个龙门滩。龙啸天不过是癣疥之疾,真正麻烦的……”

  他扇子移向地图上阳朔方向:“是那条过江的龙。”

  “林夙?”鬼头刀嗤笑,“一个瘸腿书生,带着几个残兵败将,也配叫龙?”

  “瘸腿的书生,炸了赵家的矿,从你手里抢了盐,现在还要和龙啸天联手。”白扇子合扇,敲了敲鬼头刀的疤脸,“你觉得,他配不配?”

  就在这时,石室顶部的通风口,一缕极淡的灰白色粉末飘落。

  它落在烛焰上。

  “嗤——”

  烛火猛地蹿高,爆出一团诡异的青绿色,随即黯淡下去。

  鬼头刀皱眉:“什么东……”

  第二个字卡在喉咙里。

  因为更多的粉末正从通风口倾泻而下,不是洒,是流,像有人在天花板上打开了一道灰色的瀑布。它们无声地弥漫,扩散,缠绕烛台,包裹桌椅,吞噬光线。

  白扇子脸色骤变。

  他太熟悉毒——熟悉到瞬间就认出这不是普通的石灰,里面掺了“溃骨散”!沾肤即溃,入肺即腐!

  “闭气!掩口鼻!”他尖声厉喝,同时扑向墙边一个铜盆——那里盛着解药。

  但已经晚了。

  第三个竹筒被扔了下来,这次带着火星。

  “噗。”

  闷响,不是爆炸,是某种东西在内部爆开的声音。大股浓稠的、黄褐色的烟雾翻涌而出,它们不像烟,更像有生命的黏液,爬满石壁,塞满通道,钻进每一个孔隙。

  鬼头刀的怒吼变成了拉风箱般的呛咳。他双眼赤红,皮肤肉眼可见地泛起红斑,水泡啵啵地冒出、破裂,流出黄水。

  白扇子捂住了口鼻,但他摸扇子的右手背已经沾上粉末。皮肤开始发黑、皱缩,像被火烧过的纸。

  石室里原本的觥筹交错、密谋低语,此刻变成了指甲抓挠石壁的刺啦声、身体撞翻桌椅的轰隆声、喉咙里发出的不成人声的嗬嗬声。

  而这一切,都被厚厚的礁石和毒烟包裹,传不到地面。从江面上看,龙门岛依然沉默地卧在月光下,只有那通风口持续不断地吐出一丝丝诡谲的黄褐色烟痕,像巨兽垂死的呼吸。

  书院地面的战斗,简单得多,也残酷得多。

  当第一批涕泪横流、皮肤溃烂的匪徒撞开大门,扑向江水时,等待他们的是早已张开的网。

  龙啸天的人从阴影中跃出。

  没有喊杀,没有怒喝。只有刀锋切开空气的嘶嘶声、刃口嵌入骨肉的嚓嚓声、身体倒地的噗通声,以及江水被短暂染红又迅速冲淡的哗啦声。

  这是一场沉默的收割。二十人对三十人,在毒烟削弱和突袭优势下,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周铁骨守在水边。他伤未痊愈,左臂还吊着,但右手握着的刀稳如磐石。

  一个潮汕帮悍匪浑身溃烂地冲到他面前,双眼已盲,仍凭感觉挥刀乱砍。

  周铁骨没动。

  直到刀锋离他面门只剩三寸,他才侧身,右手刀自下而上一撩——不是砍,是撩,像庖丁解牛,顺着肋骨缝隙进去,切断心脉。

  悍匪僵住,刀当啷落地,人向前扑倒。

  周铁骨扶了他一把,让他缓缓躺下,而不是栽进江里。

  “第十三个。”他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这不是慈悲,是习惯——北辰军的老习惯:给敌人一个像样的死。

  战斗接近尾声。

  江面上漂浮着七八具尸体,随波晃动,像散落的浮木。

  岸边,龙啸天在擦刀。这个纵横漓江二十年的悍匪,此刻眼神复杂——有胜利的快意,也有物伤其类的苍凉。

  “穿山甲呢?”他问。

  “进去了。”手下指指书院,“带人去抓‘白扇子’。”

  天边透出第一丝蟹壳青。

  书院里的厮杀声彻底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的呻吟和零星的补刀声。

  穿山甲从门里走出来,脸上蒙着湿布,手里提着个人——或者说,提着个还有口气的破烂布袋。

  “白扇子。”他哑声说,“还活着,但……不如死了。”

  白扇子被扔在林夙脚前时,朝阳正好跃出江面。

  金光刺破晨雾,照在他身上——月白绸衫已成褴褛,裸露的皮肤布满水泡和焦黑的溃烂,右手更是缩成了鸡爪般的黑色枯骨。但他居然还在笑,笑声从破烂的喉咙里挤出来,像夜枭啼哭。

  “林……夙……”他每说一个字,溃烂的嘴角就渗出血沫,“好……好手段……顾北的……毒经……你拿到了?”

  林夙拄杖站在晨光里,青衫被江风吹得微扬。他没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

  这平静比任何嘲讽都更刺痛。

  白扇子突然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骨哨,塞进溃烂的唇间——

  周铁骨的脚比他快。

  “咔嚓!”

  骨哨碎裂,连同白扇子几颗牙一起。

  狂笑变成惨叫,在寂静的江面上传得很远。几只水鸟惊起,扑棱棱飞走。

  林夙终于蹲下身,目光与他平齐:“赵同知的兵,什么时候到?”

  白扇子咧开血嘴:“你……怕了?”

  “我怕他们来得太慢。”林夙声音很轻,“慢到看不见,你是怎么死的。”

  沉默。

  只有白扇子粗重的喘息,和江水声。

  “午时……”他终于开口,眼神涣散,“水陆并进……五百人……赵同知亲至……他要……龙门滩……和你的头……”

  “条件?”

  “我献滩……他替我……洗白……荐入……赵皓幕府……”白扇子惨笑,“现在……都没了……”

  林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白扇子嘴里。

  “不是解药。”他说,“是吊命的东西。你还有用。”

  白扇子喉结滚动,吞下药,眼神却更绝望——他知道,自己成了筹码。

  “穿山甲。”林夙起身。

  “在。”

  “书院里,找到什么?”

  穿山甲递上一个油布包裹。里面有三样东西:一叠密信——白扇子与桂林赵同知往来原件;一本账册——记录雷火石走私数量、途径、收受官员;一张名单——潮汕帮在沿江各码头眼线的姓名、据点。

  林夙快速翻阅密信,目光停在最后一封上。

  信是赵同知亲笔,日期是三天前:

  “……九殿下已正位,赵二公子持诏南下,岭南当为殿下后院。龙门滩务必握于你我之手,以控漓江咽喉。事成后,许你兵部职方司主事,重归朝堂。”

  九殿下?!

  林夙瞳孔微缩。顾寒声说“帝崩,九皇子登基”,原来赵同知背后,直接是新皇帝!

  而账册最后一页,有一个熟悉的签名画押——赵皓。

  原来赵皓早就知道雷火石走私,甚至可能参与分润!

  “我们的人。”林夙合上账册,“伤亡如何?”

  龙啸天走过来,脸上没了胜利的喜悦:“死七个,重伤五个,轻伤十二个。穿山甲也吸了毒烟,得尽快解毒。”

  林夙看向穿山甲。这个瘦小汉子脸上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呼吸粗重。

  “回东滩,让陈伯尽全力救。”他顿了顿,“阵亡的兄弟,名字记下来,抚恤银双倍,以后立碑。”

  就在这时,杜衡从一条快船上跳下,狂奔而来,脸色煞白:

  “先生!瑶寨急报!”

  他递上一支带血的箭——箭杆上绑着布条,是蓝圩老的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

  “赵文廷寅时强攻!寨墙破!退守内寨!箭尽粮绝!盼援如渴血!午时前若无援,寨破人亡!”

  林夙捏紧布条,指节发白。

  一个时辰前,他还觉得时间站在自己这边。

  现在——

  巳时需决定是否分兵救瑶寨;午时赵同知五百水陆军至龙门滩、瑶寨最后期限;未时赵皓前锋可能抵达阳朔外围。

  三方压力,两个死线,兵力捉襟见肘。

  龙啸天看着他:“林先生,怎么选?”

  所有人都看着林夙。

  晨光彻底铺满江面,他站在光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杆插在滩头的孤直标枪。

  他沉默了三息。

  然后开口,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不选。”

  “我全要。”

  众人愣住。

  “穿山甲,你带重伤员和白扇子回东滩,交给陈伯和沈砚。告诉沈砚,即刻将密信、账册关键部分抄录十份,用不同渠道散出去——给桂林其他官员,给过往商船,给瑶寨,给所有能传话的地方。”

  “龙当家,你即刻整顿能战之人,给我三十个最好的,配快船。”

  “铁骨,你还能战吗?”

  周铁骨咧嘴,扯动伤口也毫不在意:“能。”

  “好。你、我、杜衡、龙当家,带三十人,乘快船直扑瑶寨。不是去守,是去把赵文廷……引出来。”

  “引出来?”杜衡不解,“引到哪儿?”

  林夙转头,望向西边——阳朔县城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弧度:

  “引到赵同知的大军面前。”

  “让他们——”

  “狗咬狗。”

  江风骤烈。

  黑旗初升的龙门滩上,一场比毒烟更险、比刀光更锋的豪赌,就此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