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有人帮我-《一门十三局》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兄妹俩粗重的呼吸声交错。愤怒、委屈、不甘、还有深埋的理解,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激烈碰撞。

  良久,方大军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一丝诡异的认同:“呵,搞了半天,我们俩倒是难得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都他妈受够了这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人生。”

  方艳华倔强地扭过头,飞快用手背擦掉溢出眼角的泪,声音闷闷的:“谁跟你一条战线。你是头脑发热的莽夫,我,我这是有战略的转移。”

  方大军没再接话,他转回身,再次望向窗外那片被屋檐切割开的狭窄天空,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随便你怎么说。艳华,路是蹚出来的,不是谁画出来的。他们理不理解,屁都不算。关键是,你敢不敢,豁出去,为自己活一次。就像……就像我们那个生物学上的爹,”他顿了顿,似乎提及赵卫国需要莫大的勇气,“他或许是个混蛋,但至少,他敢作敢当,没像我们俩,被圈在这看似光鲜、实则憋屈的黄金笼子里。”

  方艳华沉默了。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黄昏给房间蒙上一层暧昧的橘色。

  “开飞机,很危险。”她忽然轻声说,语气里那根尖锐的刺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担忧。

  方大军依然没有回头,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挺拔:“实验室也有毒株和辐射。活着,本身就是在冒险。比起被困死在这里,我宁愿……在天上摔死。”

  方艳华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情绪都压进肺里。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

  “那就各自飞吧。”她停顿了一下,“飞高点,别掉下来,给我给咱爸妈丢人。”

  方大军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个极淡、极模糊的弧度。

  “你也是。别在实验室里,被几只小白鼠吓得哇哇哭。”

  就在方家内部因为孩子们的前途选择而纷争不断时,那封关于王新军身世的匿名信所带来的阴影,并未散去,反而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发酵。

  一天,方振富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对方声音低沉,自称是受人之托,提醒方家“谨言慎行,尤其是关于某些孩子的过往,知道得越少,对大家都越好”。电话挂断后,方振富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立刻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警告,更是一种交易。方家保持沉默,换取某种程度的安全。

  他将此事告知了父母。方秉忠沉默良久,对刘昕苦笑道:“看来,我们想远程观察都不行了。有人不希望我们再多看一眼那个孩子。”

  他们不得不重新评估王新军这颗“雷”的分量。最终,方秉忠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彻底切断与王新军养父母家的明面联系,所有资助通过极其隐秘的第三方进行,并且严禁家人再私下调查任何与新军身世相关的事情。这是一种屈辱的妥协,也是为了保护整个家族不得已而为之的断尾求生。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远在乡下的王新军,在那个信息闭塞的环境里,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养父母藏起来的、生母林晓雪留下的几封残旧信件。信中的只言片语,像散落的拼图,开始在这个早慧而敏感的六岁男孩心中,勾勒出一个关于自己身世的模糊而扭曲的轮廓。仇恨与困惑的种子已悄然埋下。

  墨尔本的天空,是一种澄澈得近乎残忍的蓝。阳光慷慨地洒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却似乎照不进赵卫平姐妹租住的那间位于郊区、总有些阴冷的小公寓。

  她们日子,在异国他乡,是靠着琐碎和坚韧一点点拼接起来的。

  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赵卫平就轻手轻脚地起床了。她打着两份工,白天在华人区的一家中医按摩店做技师,晚上去市中心一家餐厅的后厨帮忙。她的手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关节粗大,贴满了膏药,早已不复当年的细腻。

  “姐,药吃了没?”出门前,她总会先去看一眼赵卫红,监督她服下抗抑郁的药物。看着姐姐日渐空洞的眼神,赵卫平心里像压着一块巨石。她知道姐姐身体的病好治,心里的伤难愈。那个远在故国的方振富,那个扑朔迷离的过去,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们。

  在按摩店里,面对挑剔的客人,赵卫平总是赔着笑脸,将所有的委屈和疲惫咽回肚子里。只有在深夜下班,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在清冷的街道上时,她才会允许自己流一会儿眼泪。但她很快又会擦干,告诉自己不能倒下。她是这个家暂时的支柱,是艳丽还能安心读书的保障。她心里藏着一个谁也没说的念头:等艳丽再大一点,等姐姐再好一点,她或许也能去读个书,学点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个念头很渺茫却像暗夜里的微光,支撑着她日复一日的辛劳。

  赵卫红的状态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她会强打精神,为女儿和妹妹准备一顿简单的晚餐,或者坐在窗边,晒着澳洲过于明媚的阳光,织一条永远也织不完的围巾。坏的时候,她会整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流泪,或者反复摩挲那张撕掉一半的旧照片,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是“振富”还是别的什么名字。她对女儿艳丽,怀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爱和深深的愧疚。她渴望女儿成才,又害怕女儿追问过去。每次艳丽问起“爸爸”,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她知道自己不该沉溺于过去,可那些记忆如同附骨之蛆,尤其是在这举目无亲的异国,孤独和病痛放大了所有的负面情绪。

  已经十岁的赵艳丽,是学校里最用功的亚洲学生之一。她沉默寡言,很少参加同学的派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学校图书馆。她知道小姨赵卫平的辛苦,知道妈妈的痛苦,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仿佛只有优异的成绩,才能回报这份沉重而无言的爱。

  她的书包里,一直藏着一块已经有些融化变形、用漂亮糖纸包着的中国糖果。那是很多年前,那个叫“方叔叔”的男人来看她们时,偷偷塞给她的。这是她关于“爸爸”这个概念,唯一具体而温存的记忆。她偶尔会拿出来看看,糖早已不能吃,但那点甜味,似乎一直留存在记忆深处。

  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赵卫红抑郁症急性发作将自己反锁在浴室,情况危急。赵卫平还在餐厅打工,家里只有艳丽一人。面对紧闭的房门和里面母亲压抑的哭泣声,十岁的女孩展现了超乎年龄的冷静和果断。她没有慌乱,先是试图安抚母亲,然后立刻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并用流利的英语清晰说明了情况和地址。

  在医院急诊室外,浑身湿透的艳丽紧紧抱着同样匆忙赶来的赵卫平。她看着外甥女苍白却坚毅的小脸,听着她条理清晰地向前来的社工说明家庭情况和母亲的治疗史,一种混合着心疼和骄傲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抱着艳丽,失声痛哭:“苦了你了孩子,是小姨没用……”

  这次危机,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浑浑噩噩的赵卫平。当她从病房出来,看到妹妹和女儿抱在一起,为她担忧哭泣的样子,一种强烈的羞愧和责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忽然明白,沉溺于过去是对现在身边人的最大辜负。

  出院后,赵卫红仿佛变了一个人。她主动去社区寻求心理援助,更加积极地配合治疗。她开始尝试走出家门,在妹妹赵卫平的鼓励下,去了附近一个慈善机构做义工,帮助那些刚来的、语言不通的华人移民。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她找到了久违的价值感,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

  而赵卫平也在一次社区活动中,遇到了一个善良、敦厚的本地园艺师马克。马克被这个坚强、乐观的东方女性吸引,他的真诚和朴实,慢慢融化了苏晴因过往经历而紧闭的心门。他支持苏晴去学习幼教课程,并愿意和她一起承担照顾家庭的责任。

  苏晴在澳洲的工作主要是大学教学,经常周济赵卫红姐妹两个。她们在澳洲没有大富大贵,依然住在那个不大的公寓里,生活依旧有艰辛。过去的阴影虽然然存在,但不再能主宰她们。她们在墨尔本的天空下,依靠着彼此之间最纯粹的爱与责任,以及面对苦难不屈的韧性,真正地扎根、生长,活出了属于自己的、充满尊严和希望的人生。这或许就是历经沧桑后,最感人至深的人间正道。它不在于拥有多少财富或地位,而在于即使被命运打落谷底,依然能携手向上,在废墟上开出的,那朵温暖而坚韧的花。

  方家似乎进入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方大军如愿以偿,进入了空军航空学院,开启了严格的军旅生涯。他的离开,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家庭的紧张气氛。方艳华埋头苦读,为实现自己的生物医学梦想而努力。

  方二军虽然是方家的正根,但是无论在学业还是在待人接物方面比他的两个哥姐差着好几倍。他除了喜欢画画,别的学科都很一般。父母从小溺爱他,尤其是爷爷最疼爱他,惯出他很多毛病。方二军就读的学校,是省城最顶尖的私立学校。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走廊里挂着价值不菲的抽象画,学生们穿着量身定制的昂贵校服,彼此间谈论的不是最新的游戏皮肤,就是寒暑的假期又去了哪个国家度假。在这里,方二军是名副其实的“方少”。

  数学课上,年轻的老师正在讲解复杂的数学题。方二军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限量版的钢笔,目光游离。当老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时,他连题目都没听,直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不会。”

  老师耐着性子:“方二军同学,请你认真听讲。”

  方二军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同学听见:“听这个有什么用?以后我家自然有人帮我。”他语气里的理所当然,让老师一时语塞,脸色难看。周围的同学有的窃笑,有的低头掩饰尴尬,却没人敢出声反驳。他们都知道,方二军的爷爷是退休领导,爸爸是现任局长,妈妈家里也有背景,是学校里老师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存在。

  午餐时间,学校餐厅。方二军和他的几个“跟班”占据了最好的靠窗位置。他挑剔地拨弄着餐盘里的有机蔬菜和进口牛排,抱怨道:“这什么玩意儿,喂兔子呢?跟我妈昨天带我去吃的米其林差远了。”

  一个跟班连忙附和:“就是,军哥,要不咱们待会儿翻墙出去吃?”

  方二军没接话,目光瞥见邻桌一个叫李铭的男生正小心翼翼地把没吃完的面包收起来,大概是准备当晚餐。他嘴角一撇,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故意提高音量:“哟,这么节约?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要不要本少爷赏你点?”

  李铭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低着头紧紧攥着那块面包一言不发。方二军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得意地笑了起来,仿佛从中获得了某种扭曲的优越感。他享受这种掌控他人情绪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很强大。

  然而,当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King Size大床上时,方二军并不总是那么“威风”。他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和烦躁。他知道同学们背后叫他“方衙内”、“纨绔子弟”,他表面上不屑一顾,内心却隐隐刺痛。他渴望得到真正的认可,而不是因为他的家世带来的敬畏或巴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