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余烬与暗痕-《镜子里的谋杀者:七日倒影》

  林羽在消毒水的气味中醒来。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光线从缝隙里渗进来,是医院病房那种苍白均匀的顶灯光。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然后是手臂,一阵酸软无力,但还能控制。记忆像打碎的玻璃,尖锐的碎片纷纷回涌:镜巢、心脏、金光、湮灭……还有沈清影最后平静的“谢谢”。

  他猛地想坐起,胸口却传来一阵闷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别动。”旁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苏瑶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眼下有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和关切,只是深处多了一层难以磨灭的疲惫和哀伤。她穿着便装,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你昏迷了两天。”苏瑶将平板放在一边,起身给他调了调病床靠背,“轻微脑震荡,多处软组织挫伤,精神力严重透支导致的神经衰弱。医生说你需要静养至少一周。”

  “其他人呢?”林羽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周小雨脖子上的‘镜种’活性完全冻结了,印记在消退,老张说可能一周内会自行吸收或排出体外。陈老板在隔壁病房,主要是皮外伤和旧疾复发,他妻子林蔓女士醒了,他大部分时间在那边。”苏瑶顿了顿,“警方封锁了‘心镜坊’旧址,正在深度清理和取证。七个谐振器全部失效,全市范围内报告的异常幻觉和镜像扰动在事件后两小时内归零。目前……没有新增的‘孵化’案例。”

  林羽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沈清影……”

  苏瑶沉默了几秒,从旁边柜子上拿起一个保温杯,倒了半杯温水递给他。“她留下的东西,技术科整理了一部分。有给……我的留言。”

  林羽接过水杯,看着她。

  “在控制台的深层加密分区里,有一段她很久以前录制的视频,触发条件是‘当我彻底失去自我控制或死亡后’。”苏瑶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转述一个遥远的梦,“她说……对不起。说她最大的错误,是低估了‘镜渊存在’的污染性和拟态能力,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它不仅仅是吞噬,更是学习和模仿,用宿主的知识、记忆、情感来完善自己,变得更具欺骗性。她说最后几年,她甚至分不清哪些念头是自己的,哪些是它的诱导。”

  “她有没有说,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从哪里来?”

  苏瑶摇摇头:“视频里没有。但她留下了一些未完成的研究笔记残篇,物理副本已经按她提示,从听雨轩的椅子夹层里找到了。我初步看了一下……”她犹豫了一下,“里面的猜想,很大胆,甚至有点……惊世骇俗。”

  “关于什么?”

  “关于‘镜渊存在’的可能起源。”苏瑶拿起平板,调出几张照片,是手稿的扫描件,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和一些抽象得近乎疯狂的示意图。“她认为,那东西可能不是‘镜界’的原生体。‘镜界’本身或许只是一个中性的、类似信息海洋的维度。那个‘存在’,更像是从某个更古老、更遥远、更难以理解的‘地方’坠入镜界的‘碎片’或‘残响’。它携带的‘吞噬’、‘拟态’、‘锚定生命体’的特性,是它原生形态的一部分。镜子,只是它在这个维度找到的、最适合栖身和扩展的‘载体’。”

  林羽皱眉:“更古老的地方?比如?”

  “笔记里用了很多隐喻和推测,没有定论。提到了‘集体潜意识的黑暗面聚合’、‘远古崇拜物残留的邪念’、‘高维实体在低维空间的堕落投影’……甚至,”苏瑶深吸一口气,“她画了一个问号,旁边潦草地写着‘世界之外的凝视?’。”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医疗设备轻微的滴答声。窗外是澜城寻常的午后,阳光明媚,车流如织。但那些手稿上的字句,却让这寻常景象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笔记里还提到林家。”苏瑶继续翻页,“沈清影推测,林家祖传的铸镜术,可能最初的目的就不是‘映照’或‘治疗’,而是……封印。那种特殊的光学结构和金属配比,本质是制造一个精密的‘囚笼’,用来关押某种东西。但年代久远,后人遗忘了初衷,只继承了技术和部分浅层应用,甚至反过来被其中封印物的‘泄露’气息所影响,就像你们家族的‘镜心胚体’特质。”

  封印?林羽想起最后在镜巢看到的那面“林氏铸,永镇于此”的古镜。难道那就是最初的“囚笼”?里面的东西逃出来了,或者……从未被完全关住?

  “那面新发现的镜子呢?”他问。

  “还在封锁现场,由专家处理。陈老板去看过照片,他说那镜子的制式和铭文,比已知的任何林家古镜都要古老,可能追溯到明代甚至更早。具体的,要等专业文物人员和……嗯,可能需要陈老板这种懂行的人一起研究。”苏瑶看着他,“你现在首要任务是休息。这些事情,等你身体恢复了再说。”

  林羽没反驳。他的确感到一阵阵虚弱的晕眩。但有些问题,他必须现在知道。

  “我小姨……林蔓,她怎么样了?说了什么吗?”

  苏瑶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林蔓女士身体还很虚弱,但意识基本清醒。陈老板陪着她。她……”苏瑶似乎在斟酌用词,“她问起了你,很多次。而且,她提到了一些……你母亲临终前的事情,还有关于你出生时的一些安排。”

  林羽的心提了起来。“什么安排?”

  “具体的,她说等你醒了,想亲自见你,当面告诉你。”苏瑶站起身,“你先休息,我去叫医生。另外,”她走到门口,回头,“局里考虑到这次事件的特殊性和后续可能的影响,周局的意思,是想以你为核心,成立一个跨部门的‘特殊事件调查组’,挂在刑侦下面,但有一定独立权限,专门处理这类……涉及非常规因素的案件。苏瑶博士会作为心理和顾问专家加入,陈老板也可能被聘为特别顾问。你觉得呢?”

  成立专门小组?这意味着官方正式承认了“镜子”背后超自然威胁的存在,并将持续追查。这既是责任,也是资源。

  “我同意。”林羽没有犹豫。

  苏瑶点点头,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林羽一人。他试着动了动左肩,缺月烙印处不再灼痛,只有一种温润的、仿佛玉石贴肤的凉意。他侧过头,看向病房窗玻璃。

  玻璃清晰地映出他躺在病床上的身影,脸色苍白,眼神疲惫。

  但就在他凝视的第三秒——玻璃中的“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一个转瞬即逝的、难以分辨是错觉还是真实的微笑。

  林羽的呼吸骤然停住。他死死盯住玻璃。

  倒影一切正常,只是随着他的静止而静止。

  是眼花?是精神透支后的幻觉?还是……

  母亲信中的警告再次回响:不要相信镜中任何与你动作不一致的倒影。

  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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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时间,陈风的病房。

  林蔓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和陈风、和林羽母亲依稀相似的眼睛,却有了许久未见的清明。她握着陈风的手,手指瘦削但有力。

  “……小羽……没事吧?”她声音很轻,吐字还有些缓慢。

  “没事,刚醒,苏瑶在那边。”陈风用棉签沾水,润了润她的嘴唇,“你别操心他,先顾好自己。”

  林蔓轻轻摇头,目光看向窗外,又仿佛透过窗户看到了很远的地方。“阿风……那东西……还在吗?”

  陈风动作一顿,眼神晦暗:“沈清影用自己……和它同归于尽了。至少,主体部分应该是。”

  “‘应该’?”林蔓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陈风叹了口气,拉起袖子。手腕上那块灰白的“仆从”印记并没有消失,但形态发生了改变——不再是扭曲的纹章,而是变成了一弯清晰的、银白色的缺月形状,和林羽肩上的烙印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小了一圈。

  “印记没消失,反而变了。而且……”陈风压低声音,“从昨晚开始,我偶尔能‘感觉’到一些东西。不是以前那种被呼唤的模糊感应,而是……更清晰一点的‘画面碎片’。比如,我看到一面很古老的铜镜,放在一个石头祭坛上,周围有很多人影在跪拜……又比如,我感觉到某个地方,有很多面镜子在‘共振’,发出很悲伤的‘声音’……”

  林蔓的眼神变得忧虑:“‘镜奴’的印记被‘镜心’的烙印覆盖或转化了?这未必是好事。林家的‘镜心’特质是双刃剑,既是钥匙,也是……最容易吸引‘那些东西’的灯塔。”她握紧陈风的手,“你必须告诉小羽。还有,我姐姐留下的东西……”

  “林静师姐留下的真正笔记,苏瑶已经根据沈清影的提示找到了,正在看。”

  “不,不止那些。”林蔓摇头,眼神坚定,“姐姐留给小羽的,最重要的东西,不在笔记里,也不在盒子里。”她看向陈风,“在我们家,老宅,我和姐姐小时候住的阁楼。东墙,从地板往上数第七块墙砖,是松动的。那后面,有一个很小的铸铁盒子,用姐姐的血和头发混合封死了。她说,如果有一天,小羽身上的‘镜心’真正觉醒,或者遇到无法解决的、涉及镜子本源的危险,才能打开。钥匙……就是小羽自己的血,和他肩上的烙印共鸣。”

  陈风心头巨震:“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姐姐没告诉我具体内容,只说那是关于林家真正的起源,以及‘镜心’者最终使命的记录。也是……一份‘保险’。”林蔓咳嗽了两声,脸色更白,“阿风,带小羽去取。但要小心,姐姐既然用那种方式封存,说明里面的东西……可能本身就带有危险,或者,知道了,就必须背负更沉重的东西。”

  陈风郑重点头。他看着妻子憔悴但清明的脸,十五年的等待和煎熬,似乎终于看到了尽头,但前路却更加迷雾重重。

  就在这时,陈风的手机震动。是现场负责清理“心镜坊”的警官打来的。

  “陈顾问,有发现!那面‘永镇’古镜,我们尝试用非接触式扫描,发现镜体内部有极其复杂的空心结构,而且……扫描显示,空心结构里,好像有东西在动!非常缓慢,但确实在动!像……像液体的阴影。我们不敢轻举妄动,需要您和专家尽快过来看看!”

  陈风脸色一变。镜子内部有活物?还是被封印的“东西”的残余?

  他看向林蔓,林蔓也听到了电话内容,脸上血色尽失。

  “告诉他们,绝对不要尝试打开镜子,不要用强光照射,更不要让任何人长时间直视镜面!我们马上到!”陈风对着电话快速说完,挂断。

  “看来,”他苦笑,“休息不了了。”

  林蔓紧紧抓着他的手:“小心。还有……保护好小羽。姐姐把他托付给我,我却……”她眼圈红了。

  “别说傻话。”陈风轻轻拥抱她,“我们一起面对。这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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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林羽病房。

  医生检查后,确认他情况稳定,可以出院休养,但必须避免劳累和强烈情绪刺激。苏瑶帮他办理手续,周小雨也来了,脖子上贴着医用敷料,但精神好了很多。

  “林哥!你吓死我了!”周小雨眼睛还红着,“感觉怎么样?”

  “没事。”林羽已经换好了便服,行动还有些迟缓,但基本无碍。他看向苏瑶,“陈老板那边有消息吗?”

  苏瑶点头,神情严肃:“那面古镜有异常,内部疑似封存着不明活体或能量体。陈老板和专家已经赶过去了。另外,”她看着林羽,“你小姨醒来后,提到你母亲在老宅阁楼还留了东西给你,很重要。陈老板建议,等你身体允许,尽快去取。”

  老宅阁楼……那个他童年记忆中充满黑暗和恐惧的房间。

  林羽点点头:“现在就去。”

  “现在?医生说你……”

  “我感觉还好。”林羽打断她,眼神不容置疑,“有些事,不能再等了。”

  苏瑶和他对视片刻,叹了口气:“好吧,我开车。小雨,你……”

  “我也去!”周小雨立刻说。

  就在这时,林羽的手机响起,是一个陌生号码。他皱眉接通。

  “林羽先生吗?”一个苍老、略带口音的声音传来,“我是市博物馆退休的研究员,姓吴。关于你们发现的那面‘永镇’铭文古镜,我可能……知道一些你们不知道的事情。”

  林羽眼神一凝:“您请说。”

  “电话里说不方便,也不安全。”吴研究员的声音压低,“那面镜子,根据铭文格式和纹饰,很可能不是明代,而是元代,甚至更早。而且,在我的研究记忆里,类似制式和‘永镇’铭文的镜子,在澜城历史上,不止出现过一面。它们出现的时间点……都很微妙,往往伴随着天灾、战乱,或者大规模的……‘怪事’。”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最重要的是,根据一些极其冷僻的地方志野史记载,所有试图深入研究、甚至只是长时间收藏这种镜子的人……最后都失踪了。”

  “或者,被发现在镜子前,变成了‘空壳’。”

  电话挂断。病房里一片寂静。

  窗玻璃上,三个人的倒影静静地映在那里。

  这一次,林羽清楚地看到——

  玻璃中,他自己的倒影,左肩后方,那缺月烙印的位置,正散发着只有他能察觉的、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银白色光晕。

  而倒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