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在一起了-《一门十三局》

  方振富和方菊芳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他们了解自己的儿子。当他不想说的时候,问也没用。喝完茶,方大军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父母还站在正厅门口,灯光从他们身后照过来,两人的身影在青石地面上拉得很长。方菊芳挥了挥手,方振富点点头。

  那一瞬间,方大军突然感到一种沉重。不是肩章的重,不是案子的重,而是一种血缘的、传承的、期望的重量。这个家族所有的荣光、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未竟之事,都落在了他的肩上。

  突然方菊芳的电话响了。是小儿子方二军。这个从小到大都比哥哥更让她操心的孩子,已经回家过年了打电话干什么。但是方二军在电话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方菊芳的耳中。

  “妈,我走了,我回千峦县过年去了,就不陪爸爸妈妈和哥哥姐姐了,我实话告诉你们吧,我现在在千峦县有人了……”

  曲婷。千峦县文化馆创作员。二十六岁。省艺校毕业,主动要求回山区工作。会写诗,会画画,会唱当地山歌。方二军在电话里描述这些时,声音里有一种方菊芳从未听过的热度,那是一种近乎亢奋的、少年人般的雀跃。她几乎能想象出方二军握着手机,眼睛发亮的样子。然后他说到了关键处。

  “我们在一起了!妈,我不是小孩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真的很好,很特别,和我在省城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

  方菊芳打断了他:“什么叫‘在一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山区夜晚的风声透过听筒传来,呼呼作响。

  “就是在一起了。”方二军的声音低了下去,但很快又抬起来,“妈,我是认真的。我想娶她。”

  娶她。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敲在方菊芳心上。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问:“认识多久了?”

  “两个月。”方二军回答得很快,“但感情的事,和时间长短没关系。您和爸不也是相亲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吗?”

  方菊芳闭上眼睛。她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

  “二军,你听妈妈说,”她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你现在在山区帮扶,环境特殊,情绪容易波动。有些决定,要冷静下来再做。至少等帮扶结束,带回省城,让我们见见。”

  “她就是千峦县人,不会离开这里的。”方二军的声音突然变得固执,“她说她的根在这里,她的创作灵感都来自这片大山。妈,您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有多……”

  “够了。”方菊芳罕见地用了严厉的语气,“这件事,我需要和你爸爸,还有你大哥商量。在我联系你之前,不要再做任何决定。听到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更久。最终,传来一声闷闷的“知道了”。

  挂断电话后,方菊芳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夜很深了,方振富坐在主位沙发里,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二十六岁,千峦县本地人,艺校毕业,这些基本信息,倒是清楚。”

  “不清楚的是她家里。”方菊芳坐在他对面,手里捧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二军只说她父母都是普通农民,有个弟弟在外打工。具体什么情况,一问三不知。”

  “热恋中的人,眼里只有对方的好。”方振富叹了口气,“问题是,二军这孩子从小就容易冲动。高中时为了打游戏逃学,大学时非要搞什么乐队,工作后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次……”

  方大军听完母亲的叙述,他沉默地坐在单人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

  “大军,你说句话啊。”方菊芳看向大儿子。

  “那个曲婷,”方大军问得很细,“你们有没有照片?工作单位核实过吗?家庭背景有没有初步了解?”

  方菊芳摇头:“只有二军手机里发来的一张合影,很模糊。他说曲婷不爱拍照,那是他们唯一一张。”

  她打开手机,递给大儿子。照片确实模糊。山区黄昏的光线下,一男一女并肩站在一片梯田前。男的是方二军,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女的只看到侧脸,头发被山风吹乱,看不清五官,但身姿挺拔,穿着当地少数民族的服饰,色彩鲜艳。

  “千峦县文化馆。”方大军记下这个信息,“我让那边县公安局的同志侧面了解一下。”

  “别!”方菊芳下意识地阻止,“万一让二军知道了,他肯定觉得我们调查她,要生气。”

  方振富开口:“大军,你先通过正规渠道了解一下这个文化馆的情况。至于曲婷本人暂时不要惊动。这是不急,虽然二军走了,但是咱们还是要过这个年的!”

  春节假过了以后,各单位正式开始上班。方大军坐在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里,面前摊开一份简单的资料。千峦县,国家级贫困县,距离省城三百公里,山路崎岖,车程要五个小时。县文化馆编制七人,实际在岗五人。曲婷,女,二十六岁,三年前通过事业单位招考入职。工作表现:良好。人际关系:简单。家庭住址:千峦县云雾镇曲家寨。资料只有一页纸,干净得过分。

  方大军拿起内线电话:“接千峦县公安局陈局长。”

  等待接通的十几秒里,他看着窗外。冬日的阳光苍白,照在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陈局,我是方大军。有件事想麻烦你侧面了解一下!对,县文化馆一个叫曲婷的创作员。不用正式调查,就是了解基本情况。家庭啊,社会关系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嗯,好,我等消息。”

  挂断电话,方大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昨晚母亲焦虑的脸,父亲紧锁的眉头,还有照片里弟弟那种毫无保留的笑容。作为哥哥,他理解那种陷入热恋的盲目;作为公安局长,他知道这种突然出现的、背景模糊的“缘分”,往往藏着看不见的线。

  更让方大军不安的是时机。龙腾会馆案刚刚尘埃落定,汪建明调离但未受严惩,省城官场暗流仍在涌动。这个时候,方家最不设防的小儿子,在偏远山区,爱上了一个认识仅两个月的当地女孩。

  巧合?还是另有什么问题……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秘书小陈探头:“方局,十一点的会议要开始了。”

  “知道了。”方大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警服。

  同一时间,在桥北区审计局局长办公室内,方菊芳在办公室里踱步。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在宽敞的办公室里一圈一圈地走,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焦虑上。她最终停在窗前。楼下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匆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自己的故事。而她的故事里,突然闯进了一个叫曲婷的山里姑娘。

  作为母亲,方菊芳本能地怀疑。不是怀疑那个女孩不好,是怀疑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巧、太像年轻人一时冲动的浪漫。作为审计局长,方菊芳习惯性地想查证。想看看曲婷的档案,想了解她的家庭,想弄清楚这段感情的背后,有没有她看不见的账目。

  但作为女人,方菊芳心底又有一丝柔软。如果这个曲婷真的像二军说的那样好呢?如果这真的只是一段纯粹的爱情呢?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和方振富也是相识不久就认定彼此。那时候,也有很多人不看好。

  手机响了。是方二军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张照片。晨雾弥漫的山间,一个女孩的背影,长发及腰,站在崖边,面前是翻涌的云海。配文:“妈,这就是她每天看到的风景。她说,云海下面是人间,云海上面是天堂。”

  方菊芳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女孩的背影挺拔,孤独,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质。不是山里姑娘常见的淳朴,也不是城市女孩的精致,而是一种野性的、自由的东西。

  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去山区审计时的见闻。那些山里的女人,背着竹篓,赤脚走在碎石路上,皮肤黝黑,眼神却亮得像山泉。她们有一种城市人已经失去的生命力。

  这个曲婷,会是那样的女孩吗?

  下午四点,千峦县公安局陈局长的电话回了过来。

  “方局,了解了一下。”陈局长的声音带着山区特有的口音,“曲婷这姑娘,在咱们县里还挺有名。不是坏名声,是好名声。山里娃,考出去又回来,说是要记录家乡的变化。写了不少文章,还得了省里的奖。”

  方大军认真听着:“家庭呢?”

  “普通农家。父亲早年矿上打工伤了腰,干不了重活。母亲种点茶。有个弟弟,在广东打工。家里条件一般,但也没听说有什么债务纠纷。”

  “她本人……感情方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这个嘛,县里追她的小伙子不少,但她眼光高,一直没谈。都说她要找个能带她走出大山的,没想到……”

  陈局长没说完,但意思明白:没想到找了个省城来的干部子弟。

  “她和你弟弟的事,文化馆里都知道。”陈局长继续说,“馆长还开玩笑说,要是真成了,咱们千峦县可算和省城联姻了。”

  挂断电话,方大军眉头没有舒展。资料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真实的人生。一个二十六岁的漂亮女孩,在山里小县城,单身三年,突然就和省城来的帮扶干部热恋同居。这剧情,放在哪里都显得突兀。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很少拨打的号码。

  “王处,我大军。帮我查个人,千峦县的,叫曲婷。对,要细查,从出生到现在。”

  电话那头传来笑声:“方局,你这是查案子还是查弟媳?”

  “都有可能。”方大军的声音很平静,“查清楚,我心里踏实。”

  晚上,方家。餐桌上的菜几乎没动。方振富放下筷子:“大军,你今天了解得怎么样?”

  “基本情况没问题。”方大军斟酌着用词,“但有些事,还需要时间核实。”

  “核实什么?”方菊芳敏感地问,“你怀疑她有问题?”

  “妈,二军是我的亲弟弟。”方大军看着母亲的眼睛,“他性格单纯,容易相信人。现在人在山区,远离家人,感情又正热乎。我们做家人的,多把一道关,总没有错。”

  方菊芳沉默了。她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只是心里那种莫名的不安,让她不敢深想。

  手机震动。是方二军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三人对视一眼。方菊芳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屏幕里出现方二军笑容灿烂的脸,背景是一个简陋但整洁的房间,墙上贴着几张水墨画。“爸,妈,哥!看,这是曲婷的画!她画的咱们千峦县的云海!”

  镜头转动,一个女孩出现在画面边缘。她没有看镜头,正低头整理画具,侧脸在灯光下线条清晰,睫毛很长。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头发松松地扎着,几缕碎发落在颈边。

  “婷,过来打个招呼。”方二军叫她。

  女孩抬起头。那一刻,屏幕这边的三个人都微微一怔。那是一张很特别的脸。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但五官组合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韵味。眼睛很大,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鼻梁挺直;嘴唇薄,微微抿着,带着一丝倔强。她看着镜头,微微点头,声音很轻:

  “叔叔阿姨好,方局长好。”

  礼貌,得体,但疏离。那种疏离不是傲慢,而是……一种保持距离的本能。

  简单的寒暄后,视频挂断了。屏幕暗下去,客厅里一片寂静。

  “你们觉得呢?”方菊芳问,声音有些干涩。

  方振富沉吟:“看着倒是个正经姑娘。”

  方大军没有说话。他还在回想那个眼神清澈,但深不见底。像山里的潭水,表面平静,下面多深,只有跳进去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