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斩获银奖-《一门十三局》

  他讲述了自己如何在坚持原则的同时,私下联系街道,帮老太太寻找合法的、低成本的固定摊位;他谈到在面对某些“关系户”的违章建筑时,所承受的压力和最终选择“硬刚”到底的决心与代价;他甚至坦诚地分享了自己在面对诱惑时的动摇,以及最终守住底线后的心安。

  他的语言朴实无华,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只有平实的叙述和真诚的反思。他谈的不是高深的道德理论,而是将“良知”、“责任”、“同情”、“坚守”这些抽象的词汇,融入到一个个具体、鲜活甚至有些棘手的工作案例中。他从一个城市管理者的视角,剖析了在社会转型的复杂现实中,一个人如何保持内心的道德准则,如何在权力、人情、利益的旋涡中,努力做出问心无愧的选择。

  他讲得投入,台下也听得入神。这些远离基层现实的年轻学子们,仿佛通过他的讲述,触摸到了一个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真实而复杂的中国。他们看到了光鲜城市背后的治理难题,看到了基层公务员的艰辛与无奈,更看到了一个普通人在平凡岗位上所秉持的不平凡的道德勇气和职业操守。

  当方大军结束他的分享时,现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比开始时更加热烈、更加持久的掌声。这掌声,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与敬佩。

  紧接着,提问环节开始了。年轻人们显然被深深触动,问题一个接一个,既有宏观的思考,也有微观的关切。

  “方队长,您认为在现行体制下,基层公务员的道德自主空间有多大?”

  “您如何处理‘人情社会’与‘法治社会’在具体工作中的冲突?”

  “面对网络上的不理解甚至谩骂,您如何调整心态,坚持您认为对的事情?”

  “您觉得,对于我们这些即将步入社会的学生,最重要的道德品质是什么?”

  这些问题尖锐而深刻,充满了思辨色彩。方大军没有丝毫怯场,他站在场地中央,身形挺拔,目光坦诚地迎向每一个提问者。他结合自己的经历,落落大方地逐一答复,语言依旧朴实,但逻辑清晰,态度诚恳,时而引发现场会心的笑声,时而引发深深的思考。他没有回避矛盾和困境,而是坦诚地分享自己的困惑、挣扎以及最终的抉择。

  金玥玥坐在人群边缘,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她的脸上带着欣慰而欣赏的笑容,眼神明亮。她知道,自己带方大军来这里,是做对了。他不仅用他的真诚和朴实征服了这些心高气傲的年轻人,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在这个充满思想碰撞的空间里,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价值和话语权,完成了一次从“金家权力阴影下的陪客”到“拥有独立人格魅力的讲述者”的华丽蜕变。

  阳光透过窗户,正好打在方大军的侧脸上,他额角有些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坚定,侃侃而谈。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金承业酒桌上感到肉麻和不适的方副大队长,也不是那个被局长一个电话就安排调休的下属,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坚持有思考、值得尊敬的个体。这场看似平常的读书会分享,对于方大军而言,不啻为一次心灵的震撼洗礼和价值的重新确认。他用自己的方式,在这片精神的园地里,留下了深刻而有力的印记。

  方二军在省群艺馆已经工作三年了,在所有人的眼里,他一直是个不起眼的美术干事。他性格里有些方家人共有的执拗,沉浸在自己的水墨世界里,对馆里那些微妙的人际关系和汲汲营营的升迁之道,总是显得迟钝而疏离。

  然而,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耗时近两年创作的巨幅山水画《脊梁》,竟在全国美展上脱颖而出,斩获了银奖!在省城美术界那场围绕《脊梁》的风暴掀起之前,在权力与关系的蛛网试图缠绕其命运之前,这幅画本身,早已在无数个寂静的日夜中,汲取了创作者全部的心魂与血肉,完成了它沉默而壮丽的孕育。

  方二军那间位于省群艺馆宿舍楼顶层的狭小画室,几乎成了他与世隔绝的修行之地。这里没有“龙腾会馆”的浮华,只有堆积如山的画稿、斑驳的颜料痕迹,以及空气中永不消散的松节油与墨汁混合的、独属于创作者的气息。

  创作《脊梁》的念头,并非一时兴起。它源于方二军内心深处一次漫长而痛苦的自我叩问。他出身的这个家庭,爷爷方秉忠、父亲方振富、母亲方菊芳都是用沉默的脊梁扛起了家族的重担,兄长方大军一个优秀的飞行员、姐姐方艳华一位在平凡岗位默默耕耘的生物老师,还有奶奶刘昕、叔叔王振明、婶婶赵卫红,以及王艳丽、赵卫平、骆云飞,在他们的身上都烙印着一种坚韧而略带悲情的生存哲学。方二军感受到这种血脉中的力量,却也困惑于其间的局限与沉重。他渴望用画笔,为这种沉默的、遍布华夏大地的“脊梁”塑像,赋予它一种超越个体、直达民族灵魂的磅礴意象。

  为此,他数次背起行囊,深入太行、吕梁、秦岭、昆仑的腹地。他不是走马观花的游客,而是像一个苦行僧,在嶙峋的山石间驻足,在呼啸的山风中冥想。他用手掌抚摸过冰冷粗糙的岩壁,感受那亿万年地质变迁留下的刻痕;他仰望过绝壁上倔强生长的孤松,体味那于绝境中寻求生机的顽强。他夜宿山民简陋的石屋,听他们用朴拙的乡音讲述祖辈与大山共存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有苦难,有抗争,更有一种如同山石般亘古的忍耐与坚守。

  这些经历,如同刻刀,在他心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回到画室,面对的是一张丈二匹的巨幅宣纸,洁白,空旷,却仿佛重若千钧。

  创作的过程,是一场灵魂与技法的双重鏖战。他摒弃了轻车熟路的传统程式,试图寻找一种全新的、足以承载他内心巨大情感的艺术语言。

  多少个深夜,画室里只有一盏孤灯,映照着他凝神的身影。他时而伫立画前,如同老僧入定,久久不动;时而又像疯魔般,抓起最大的提斗笔,饱蘸浓墨,在纸上奋然挥扫。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额上的青筋因极度专注而凸起。他画得忘我,也画得痛苦。常常在觉得即将触摸到那理想中的气象时,又因一笔的失误、一团墨的滞碍而前功尽弃,不得不将数日心血付诸东流。废弃的画稿在墙角堆成了小山,那不仅是纸张的浪费,更是精神一次次燃尽后的灰烬。他经历过无数次的自我怀疑与否定,在艺术的绝壁前彷徨、挣扎,几乎要放弃。但每当这时,父亲那沉默而微驼的背影,山民们那质朴而坚韧的眼神,便会浮现在眼前,成为一种无声的鞭策与召唤。他将这种家族的、民族的精神负重,视为自己必须完成的“道”,将内心的煎熬,视为艺术涅盘必经的劫火。

  他不再满足于某家某派的窠臼。为了表现山石那种历经亿万年风雨侵蚀仍岿然不动的质感,他创造性地将北宋范宽、李成等人“雨点皴”、“卷云皴”的雄浑大气,与元代王蒙“牛毛皴”的繁密苍茫融为一体,并大胆借鉴了西方素描中对体面关系的理解,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被韩一石后来盛赞的“斧劈披麻皴”。这种皴法,既有雷霆万钧的劈砍之力,又有绵里藏针的缠绕之韧,将山石的刚与柔、骨与肉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墨色的运用上,他更是追求极致的丰富与微妙。他反复试验,不惜成本,运用积墨、破墨、泼墨等多种技法,层层渲染。画面深处墨色如铁,沉郁厚重,仿佛凝聚了千钧之力;而云雾虚灵处,则用极淡的墨色,染出空蒙透气的层次,仿佛有天光流淌、山气呼吸。他尤其注重“留白”的经营,那蜿蜒于山间的云带,那隐现于峰峦后的虚空,已不再是简单的背景,而是成为了画面“气脉”流动的通道,是“无声胜有声”的禅意空间,赋予了这幅巨作以灵动和深远的意境。

  当这幅凝聚了近两年心血、高达十三米的巨制最终完成,悬于墙上时,整个画室仿佛都为之肃穆。画中,主峰如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沉默地矗立于天地之间,它不言语,却仿佛汇聚了千言万语;它不动摇,却仿佛承载了万古沧桑。一种悲壮、雄浑、正大、而又充满内在张力的精神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要破纸而出!那不是对自然山水的简单摹写,那是一个艺术家将个人命运、家族记忆、民族精神熔于一炉后,锻造出的一尊不朽的精神图腾!

  当《脊梁》被送往全国美展的评审现场,它在数以万计的作品中,瞬间攫住了所有评委的目光。起初是因其巨大的尺幅和强悍的视觉冲击力,继而,便是被其深邃的精神内涵和精湛独到的艺术语言所深深震撼。

  一位资深评委在评审记录中写道:“《脊梁》让我看到了久违的‘浩然之气’。作者将个人的生命体验,成功升华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时代强音。这幅画有技术,更有灵魂;有传统,更有创新。它让我们相信,中国画的写意精神,在当代依然具有磅礴的生命力和强大的表现力!”

  另一位评论家评委感叹:“在众多追求形式新奇或沉溺于个人小情小趣的作品中,《脊梁》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峰,以其无可辩驳的精神重量和艺术完成度,宣告了现实主义创作的某种王者归来。它让我们重新思考,什么才是艺术真正应该关注的‘大美’。”

  正是这种源自内心深处的巨大真诚、对艺术本体的极致追求、以及对崇高精神的深刻理解和表达,使得《脊梁》在评审中脱颖而出,获得了近乎一致的高度评价,最终斩获银奖。这荣誉,并非侥幸,而是方二军用孤独、汗水、心血乃至灵魂的煎熬,一点一滴浇铸而成的必然结果。这幅画,先是以其纯粹的艺术力量征服了专业的殿堂,而后,才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现实世界那复杂而汹涌的旋涡之中。

  那几天方二军走在馆里,能明显感觉到同事们目光的变化,羡慕、祝贺,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电话几乎被打爆,媒体的采访请求络绎不绝。他仿佛置身于聚光灯下,连呼吸都带着成功的甜味。他甚至开始悄悄构思下一幅作品,野心勃勃地想要冲击更高的奖项。

  省群艺馆馆长赵德明起初也是笑容满面,在全馆大会上不吝溢美之词,称方二军是“馆里的骄傲”,“为全省美术事业争了光”。他还亲自批示,从有限的经费里拨出一笔,作为对方二军的额外奖励。方二军那时只觉得赵馆长是个爱才惜才的好领导,心里充满了感激。

  然而,春风得意的方二军没有察觉到,赵馆长那镜片后的眼神,在他获奖后,正悄然发生着变化。那笑容背后,开始掺杂进一些别的东西。

  赵德明自己也画画,年轻时也曾有过艺术梦,可惜天赋有限,蹉跎多年,最终走上了行政道路。方二军这个平素不声不响的下属,如今却一跃站到了他梦寐以求而不得的高度上,聚光灯全都打在了这个年轻人身上,而他这个馆长,反倒成了陪衬。一种混合着失落、酸楚,以及被挑战了权威的愠怒,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