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暗室相处-《惊鸿客:惊鸿一瞥》

  陆停云离开后,沉重的落锁声如同最终的判决,将苏清月与外界彻底隔绝。黑暗,纯粹的、浓稠的黑暗,如同实质般包裹着她,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也吞噬了声音。只有她自己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心跳和呼吸,证明着她尚且“活着”。

  假死药的药效并未完全消退,四肢百骸依旧充斥着那种令人恐慌的绵软与无力,喉咙和胃部还残留着被灼烧过的异样感。但更折磨人的,是这种绝对的寂静与未知。

  她在哪里?这处弥漫着尘埃与霉变气息的所在,是陆府的某处隐秘暗室?还是城外某个不为人知的据点?陆停云所谓的“等我”,要等到何时?外面的局势如何了?皇帝是否相信了她的“死亡”?拓跋烈的人会不会趁机有所动作?阿卯……阿卯又身在何方?

  无数个问题如同潮水般在她脑海中翻涌,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她只能像一个真正的死人一样,僵硬地躺在冰冷的锦褥上,凭借着残存的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不适与心灵的煎熬。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过了片刻,或许已是一整天。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她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微弱声响,能听到尘埃偶尔飘落的细微动静,甚至能听到老鼠在墙角窸窣跑过的声音。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逼疯时,门外终于再次传来了响动。

  是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金属摩擦声。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是谁?是陆停云回来了?还是……发现了异常的闯入者?

  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一道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随即又被迅速挡住。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迅速反手关上门,将光明再次隔绝在外。

  是陆停云。

  即使是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苏清月也能凭借那独特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压抑的气息,瞬间辨认出来。

  他没有点燃火折子,似乎是为了避免光线外泄。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俯下身,带着室外的寒意和一丝风尘仆仆的气息。

  “是我。”他压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确认的意味。

  苏清月没有动,也没有回应,依旧维持着假死的状态。在没有得到他明确的信号前,她不敢有丝毫冒险。

  陆停云似乎也料到了她的反应。他没有再说话,而是伸出手,先是极轻地探了探她的鼻息——那呼吸微弱得近乎于无。然后,他的指尖落在了她的腕脉上。

  他的手指微凉,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带来一丝战栗。他能感觉到她脉搏那极其缓慢、却依旧存在的跳动。

  片刻后,他收回了手。

  “药效还在,但已无大碍。”他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平稳,“外面暂时安全了。”

  这句话,如同特赦令。苏清月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强撑着的假死状态也随之瓦解。她极轻、极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尝试着动了动僵硬的手指。

  “水……”她发出微弱的气音,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陆停云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皮质水囊,小心地托起她的头,将囊口凑到她唇边。清凉甘甜的液体滑入喉咙,极大地缓解了那令人作呕的苦涩和灼烧感。她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感觉自己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枯草,一点点恢复着生机。

  喝完了水,他扶着她重新躺下。两人在黑暗中,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逼仄的暗室里,呼吸可闻。他的气息,混合着夜露的微凉和一丝淡淡的血腥气(或许是他之前处理“后事”时沾染上的),与她身上残留的假死药甜腥气息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而暧昧的氛围。

  经过宫宴上那杯“毒酒”的生死考验,经过这漫长黑暗中的独自煎熬,再面对他时,苏清月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他算计的怨怼,有对他最终未曾舍弃自己的那一丝微弱的感激,更有那挥之不去的、关于“兄妹”呓语的惊疑与恐惧。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这里……是何处?”她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依旧沙哑虚弱。

  “陆府祠堂下的密室。”陆停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平静无波,“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皇帝的人即便怀疑,也不敢轻易搜查宗祠重地。”

  果然还在陆府。苏清月心中稍定,随即又涌起更大的疑惑:“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至少三日。”陆停云答道,“需要等到你的‘死讯’彻底传开,等到外面的风声过去,等到……某些人放松警惕。”

  三日……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里?

  苏清月沉默了片刻。她知道这是必要的,但一想到要与这个心思难测的男人,在这狭小空间里独处三日,她便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

  “阿卯……”她忍不住又提起这个名字,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撑自己的念想。

  “泾州那边已有回信。”陆停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直接给出了答案,语气依旧冷静,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平宁县令已被控制,杏林巷第三户人家也已在监视之下。确认阿卯安全无虞后,我们会立刻采取行动。”

  他的话语简洁,却信息明确。阿卯还活着,而且暂时安全。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死亡”而停止寻找阿卯的行动。

  这一点认知,让苏清月心中那冰冷的怨怼,稍稍融化了一丝。

  又是一阵沉默。

  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她能清晰地听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热,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可能的表情。那种无形的、暧昧的张力,在狭小的空间里悄然蔓延。

  “为什么……”苏清月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喃喃开口,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那杯酒……若是真的毒药呢?”

  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问出了那个在她饮下那杯酒时,最让她心寒刺骨的问题。

  陆停云沉默了。

  黑暗中,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是唯一能让你我同时脱困,并且……能暂时保住阿卯线索的办法。”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声音里透着一丝罕见的、近乎疲惫的艰涩:

  “皇帝疑心已起,拓跋烈虎视眈眈。你在明处,永远是靶子。唯有‘死’一次,才能让他们暂时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而我……也需要时间,来处理掉那些伸得太长的手。”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符合他一贯的算计与布局。

  但苏清月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那一丝不自然的停顿,以及那隐藏在冷静之下的……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她想起他抱着“死去”的她时,那看似悲痛欲绝的表演下,在她掌心划下的“信我”二字;想起他离去前,在她手背上写下的“等我”;想起他此刻就坐在她身边,在这危险的境地里,与她共同承担着这黑暗与未知……

  真的……仅仅只是算计吗?

  就在这时,陆停云忽然又靠近了一些。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在绝对的寂静与黑暗中,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低沉地响起,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苏清月,”

  他叫了她的全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意味。

  “若我们能活着出去……”

  他的话没有说完,像是被什么东西骤然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但那未尽的余音,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苏清月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若我们能活着出去……

  后面是什么?

  他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在这朝不保夕、真假难辨的绝境里,任何关于“以后”的言语,都显得如此奢侈,又如此……危险。

  苏清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能感觉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能感受到那未尽话语中蕴含的、巨大而汹涌的情感暗流。

  她张了张嘴,想回应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两人呼吸交织,气息可闻。

  逼仄的空间里,某种压抑了太久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蠢蠢欲动。

  而窗外,或许正有无数双眼睛在搜寻着他们的踪迹。

  未来,依旧是一片迷雾。

  但在此刻,在这与世隔绝的黑暗密室里,他们只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