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竹影寒深诉旧伤-《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薄府花园的角落,几竿翠竹早已褪去盛夏的苍翠,叶片半枯半黄,在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压抑的呜咽。墨兰循着断断续续的啜泣声走来,远远便看见如兰蹲在竹影深处,纤瘦的肩膀一耸一耸,后背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身上的素色衣裙沾了些雪屑,鬓边的珠钗歪斜,脸上那道清晰的指印红得刺眼,与苍白的面颊形成鲜明对比,看得墨兰心头一紧。

  听到脚步声,如兰猛地扭过头,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动作急切却徒劳——通红的眼眶、鼻尖,还有那微微肿胀的眼睑,早已将她的狼狈暴露无遗。她梗着脖子,像是只受了伤却仍要强撑着尊严的小兽,不肯让墨兰看见自己的脆弱。

  “五妹妹。”墨兰放缓脚步,在她身边站定,没有急于拉她起身,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与考量,“你方才在正厅那般哭闹,实在太失态了。这是薄家的地界,庄姐儿刚从鬼门关闯回来,薄老夫人和薄夫人本就心绪不宁,此刻见你这般,难免会想我们盛家女眷不懂规矩,只顾着自家哭闹,反倒添了人家的烦心事。”

  “失态?”如兰猛地抬起头,积攒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湿痕。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抽噎,却透着一股挖心掏肺的痛楚,“四姐姐,你从头到尾只知道说我失态!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有多寒心?!”

  她双手攥紧了裙摆,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布料撕碎。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尘封的片段便汹涌而出,带着旧时的温度与痛感,将她包裹其中。“你那时候在林栖阁,眼里只有小娘,和我们姐妹本就不亲。你不知道……小时候大姐姐还没出嫁的时候,对我们有多好。她会把舅舅赏的点心偷偷留给我和六妹妹,会在我们被母亲责骂时悄悄护着,会教我们识字画画,还会给我们讲外面的新鲜事。”

  如兰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怀旧的怅惘,思绪飘回了许多年前那个还需要仰视长姐的年纪。“后来她嫁到袁家,十里红妆,人人都道她风光无限,嫁了个好夫家。可私底下呢?私底下她回娘家,趁着母亲不在,抱着我哭过多少回!”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流得更凶,“她说婆婆刻薄,处处刁难,说她三年无所出,在袁家抬不起头,说姐夫心里只有仕途,对她不冷不热,连句真心安慰的话都没有。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太多,只能陪着她哭,一遍遍地说‘大姐姐别怕,有母亲和我们呢’,心疼她在婆家受的所有委屈。那时候我就暗暗发誓,将来我嫁人,就算嫁个寻常人家,也一定不要像大姐姐这样,活得这般委屈憋闷!”

  她抬起泪眼,定定地看着墨兰,眼神里满是失望与不解,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寻求答案:“她怎么能忘呢?四姐姐!她怎么能把这些全都忘了?!她忘了自己生庄姐儿的时候,胎位不正,疼了三天三夜,有多无助,有多害怕,有多希望身边有人真心实意地疼她、护她!如今庄姐儿生,也是九死一生,血崩险些丢了性命,丈夫生死未卜,她一个人在鬼门关前挣扎,该有多害怕?!可大姐姐呢?她怎么就能只顾着自己和大姐夫去泡什么温泉,享什么清福?!她怎么就一点都想不起自己当年的疼,一点都不心疼庄姐儿,不心疼她这个亲女儿呢?!”

  如兰的话,像一把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墨兰记忆的闸门。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模糊的片段,此刻也渐渐清晰起来——华兰回娘家时,眉宇间偶尔流露的疲惫与落寞,王氏在私下里的叹息与担忧,还有某次她无意间撞见华兰对着镜子抚摸眼角的细纹,眼神里满是怅然。只是那时她自己深陷林栖阁的困境,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在盛家立足,如何讨好父亲,如何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竟从未细想过华兰那些笑容背后的辛酸。

  “她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如兰哽咽着,语气里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失望与愤懑,“不,她根本不是忘了,她是觉得现在的风光体面,能把从前所有的疼都盖过去了!她觉得自己熬出头了,和姐夫现在这样相敬如‘冰’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就是‘夫妻恩爱’了!可那底下是什么?是变了味的肉,是捂不热的心!她自己也心虚,不然我怎么一说那些旧事,她就那么大的反应,还动手打我……”

  如兰猛地捂住脸,肩膀抖得愈发厉害,委屈与伤心像是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打我……四姐姐,她竟然打我……为了那个早就变了心的男人,为了那层虚假的脸面,她打我这个当年陪着她一起流泪、一起心疼她的亲妹妹……她忘了我们当年一起熬过的那些日子,忘了我们之间的姐妹情分了……”

  墨兰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如兰,心中也是一阵酸楚,眼眶微微发热。她忽然明白了,如兰的愤怒,从来都不仅仅是对华兰在关键时刻缺席的指责,更是对长姐背叛了那段共同承受苦难的记忆、失去了对同样处境女性的共情能力的深刻失望与伤心。

  在华兰身上,如兰看到了一个曾经被伤害、被辜负,最终却似乎与伤害她的体系达成了和解、甚至开始享受其红利,并彻底遗忘了最初痛苦的“过来人”。这种“遗忘”和“转变”,在心思相对单纯直接、又极其重视亲情与过往记忆的如兰看来,无异于一种赤裸裸的背叛——背叛了当年那个无助哭泣的自己,也背叛了如今深陷困境的女儿。

  墨兰缓缓蹲下身,轻轻揽住如兰的肩膀,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通透后的理解与安抚:“五妹妹,我懂你的意思了。你不是怪大姐姐没来,你是心疼庄姐儿,心疼她像当年的大姐姐一样孤立无援;也是心疼当年那个在袁家受委屈、抱着你哭的大姐姐,气她如今怎么就变得不心疼别人,也不记得自己的苦了。”

  如兰再也忍不住,靠在墨兰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不解、失望与伤心都哭出来。那哭声压抑了太久,此刻终于得以宣泄,在清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凄厉,却也带着一种卸下防备后的脆弱。

  墨兰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温柔而坚定,低声道:“可是五妹妹,人都是会变的。大姐姐在袁家挣扎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好不容易靠着娘家的势力、靠着生了儿子,才在袁家站稳脚跟,才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她或许……只是太想抓住眼下这点‘好’,太想过几天松快日子,以至于忽略了庄姐儿,忽略了我们。你说的话,确实难听,却也戳中了她最不愿面对的过往,戳破了她极力维持的体面,所以她才会恼羞成怒,对你动了手。”

  “那庄姐儿怎么办?”如兰渐渐止住哭声,抬起布满泪痕的脸,眼神里满是茫然与担忧,“大姐姐是指望不上了,薄小将军又生死未卜,她一个刚生产完、还差点丢了性命的女人,带着一个孱弱的孩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墨兰的目光望向薄府内院的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婴儿细弱的啼哭声,那是庄姐儿用半条命换来的希望。她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庄姐儿有我们,有薄家。如今最要紧的,不是纠结大姐姐来没来、做得对不对,而是尽快弄清楚薄小将军的事,看看能不能找到门路疏通,保住他,也保住庄姐儿母子的依靠。至于大姐姐那边……”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也有着清醒的考量,“回头找个机会,我替你去赔个不是,把场面圆回来,毕竟都是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得太僵,对谁都没有好处。但姐妹间有些话,说开了,也就这样了。日子,总还是要各自过的,谁也不能指望谁一辈子。”

  如兰抽噎着,慢慢点了点头。她知道四姐姐说得对,再吵再闹,再伤心再失望,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只是心里对华兰那份从小到大的亲近与信赖,那份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姐妹情分,终究是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墨兰轻轻拍着如兰的背,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感慨。成长的代价之一,或许就是逐渐看清,曾经仰望的依靠,也可能会有力所不逮甚至转身而去的一天;曾经深信不疑的情谊,也可能会在岁月的磨砺和现实的磋磨中渐渐变味。最终能依靠的,从来都只有自己,和那些始终愿意并肩站在一起、共同面对风雨的真正盟友。而她和如兰,或许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晨雾尚未散尽,薄府门前的青石板路还凝着湿漉漉的凉意。如兰在墨兰的安抚与冷风的吹拂下,那股激烈的情绪已宣泄大半,剩下的唯有满心的怅然与“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疏离。她本就不是揪着旧事不放的性子,哭过骂过、挨了那一记带着体面与难堪的耳光后,便只剩疲惫——再留在薄府,面对强撑着体面的华兰与左右为难的袁文绍,不过是徒增尴尬。

  墨兰早已让人备好了温水,亲自捧着铜盆走到如兰面前,帕子浸得温热,轻轻覆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擦擦吧,哭了这许久,脸都冻僵了。”她的声音温和,没有多余的劝解,只带着实实在在的体恤。如兰顺从地任由她擦拭,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轻轻颤动着。随后,墨兰又唤丫鬟取来自己的妆匣,挑了盒质地细腻的珍珠粉,用指尖蘸了些,细细扫在如兰眼下与面颊,将泪痕与那道依稀可见的红肿指印遮掩妥当。

  铜镜里的女子重新变得齐整,鬓发梳得一丝不苟,脂粉掩去了憔悴,却掩不住眼底深处的落寞。如兰望着镜中的自己,扁了扁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抬手拢了拢衣襟,指尖微微发凉。

  姐妹俩收拾停当,便一同前往正厅,向薄老夫人与薄夫人辞行。

  薄老夫人经了一夜一晨的折腾,精神已大不如前,眼角的皱纹里都透着疲惫,却依旧强撑着坐直身子,手里的佛珠还在缓缓捻动。墨兰走上前,敛衽行了一礼,语气恳切:“老夫人,夫人,庄姐儿刚脱险,还需静养,我们便不多叨扰了。家中已派人四处打探薄小将军的消息,一有进展,定会第一时间差人来告知。往后庄姐儿若有任何需要,只管遣人去永昌侯府或是盛府说一声,我们姐妹定当尽力相助。”

  薄夫人连忙起身,拉着墨兰与如兰的手,眼眶又红了。她指尖冰凉,握着两人的力道却不轻,满是感激:“多亏了两位姑奶奶昨夜及时赶来,不然我这老婆子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庄姐儿能平安生下孩子,你们功不可没。这份恩情,薄家记下了。”她说着,便要让丫鬟取谢礼,被墨兰连忙拦住:“夫人不必如此,庄姐儿是大姐姐的女儿,也是我们盛家的晚辈,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出力。谢礼万万不可,倒显得生分了。”

  寒暄间,如兰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偶尔顺着墨兰的话点头附和,面对薄夫人的道谢,也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此刻实在没心思应酬,只盼着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至于华兰与袁文绍那边,墨兰思忖片刻,只派了个伶俐的小丫鬟去厢房通传:“请回大姑奶奶与大姑爷,我家夫人与五姑奶奶今日还有事,先行回府了,改日再来看望庄大奶奶。”

  不出所料,丫鬟回来回话,说大姑奶奶头晕不适,在屋中静养,让大姑爷出来送送两位姑奶奶。

  袁文绍匆匆赶来时,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尴尬,笑容都有些勉强。他快步走上前,对着墨兰与如兰拱手:“四妹妹,五妹妹,这就回去了?昨夜真是多亏了你们,不然薄家这边怕是要乱了套。你们大姐姐她……”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措辞,“她也是担心庄姐儿,一夜没怎么合眼,这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有些头晕,让我出来送送你们,还望你们莫要见怪。”

  如兰听着这冠冕堂皇的借口,心里的火气又窜起了几分,却终究没再发作,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袁文绍听得真切。她猛地扭过头,看都不看袁文绍一眼,只对着一旁引路的薄家婆子道:“妈妈,劳烦带路。”

  袁文绍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愈发尴尬。

  墨兰则神色如常,对着袁文绍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却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大姑爷留步,照顾大姐姐要紧。庄姐儿这边,我们改日再来看望。”说罢,她便转身跟上如兰的脚步,裙摆扫过地面,没有半分留恋。

  姐妹俩各自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便将薄府的纷扰隔绝在外。临出发前,墨兰忽然掀开车帘,招手唤来心腹采荷,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又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锦盒,递了过去。

  采荷眼神一亮,立刻会意,捧着锦盒转身又折返回薄府,径直走向华兰与袁文绍暂歇的厢房。见袁文绍还站在廊下出神,她连忙上前福了福身,声音清脆利落:“大姑爷安。这是我家夫人与五姑奶奶的一点心意,让奴婢送来。里面是两支上好的老山参,给庄大奶奶产后补身用,药性温和,最是滋补;还有两盒安神香,是我家夫人特意让人调配的,给大姑奶奶和大姑爷压惊安神。”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望着袁文绍,继续说道:“我家夫人说了,姐妹之间,平日里相处,难免有话赶话的时候,拌几句嘴也是常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血脉亲情摆在这儿,终究是断不了的。东西虽薄,却是她们做妹妹的一片心意,还请大姑爷和大姑奶奶务必收下。”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送了实用的物件,实实在在为庄姐儿着想,又给了华兰台阶下——将方才的激烈争吵轻描淡写为“姐妹拌嘴”,保全了盛家的体面,也没让袁文绍太过难堪。至于华兰心里如何想,是否领这份情,那就不是墨兰能控制的了。

  袁文绍闻言,脸上的尴尬终于褪去几分,连忙接过锦盒,连声道谢:“多谢四妹妹和五妹妹费心了,这份心意我替你们大姐姐和庄姐儿收下了。回头定让庄姐儿好好谢谢两位姨母。”他捧着锦盒,只觉得分量沉甸甸的,既是人参与香料的重量,也是盛家姐妹那份“留有余地”的情谊。

  采荷完成任务,又福了一礼,便转身告退,脚步轻快地追上了早已驶远的马车。

  马车载着墨兰与如兰,缓缓驶离了薄府,沿着青石板路向梁府方向行去。车轮碾过路面,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平稳却带着一丝沉闷。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路面的凹陷处,发出“咯噔”一声闷响,像是敲在了车厢内紧绷的气氛上。短暂的沉默被如兰愤愤不平的声音打破,她显然还沉浸在对华兰的失望与往事的追忆中,越想越气,索性将矛头指向了她心中的“源头”。

  “我现在想想,最讨厌的就是祖母!”如兰猛地坐直身子,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脸上满是被欺骗后的愤怒,“就是她!把大姐姐和二哥哥教得这般……这般六亲不认,眼里只有自己的体面风光,连一点人心肉长的共情都没有!”

  墨兰正揉着发胀的额角,闻言缓缓撩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带着几分惯常的不以为然,语气平淡却带着嘲讽:“你胡说什么浑话?京城里谁不夸祖母教养有方?大姐姐温柔贤淑,持家有道,是各府主母争相效仿的典范;二哥哥更是年少有为,十五岁便进士及第,如今在官场上步步高升,深得上司器重,谁不说盛家是凭着好门风才有了今日的光景?祖母教的,是大家规矩,是立身之本,可不是你口中的‘六亲不认’。”

  “呸!什么温柔贤淑!”如兰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脸上满是不屑,“大姐姐如今的样子你还没看清楚吗?为了那点虚假的体面,连亲生女儿九死一生都能不管不顾,这也叫教养?至于二哥哥……”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刻骨铭心的往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委屈与愤懑,“你是不知道!当年爹爹被那些妾室迷了眼,对母亲冷淡疏离,有一阵子,母亲气得卧床不起,水米不进!你猜咱们这位好二哥怎么做的?他非但不帮着母亲,反而还劝母亲要大度,说什么‘父亲辛劳,红袖添香亦是雅事,母亲当以正室气度包容’!后来……后来他甚至亲自给爹爹送了二个姑娘,美其名曰‘伺候笔墨,为父亲分忧’!”

  如兰越说越激动,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他难道没见过母亲当年被你小娘欺负得有多惨吗?他难道不知道后宅女子为了那点微薄的宠爱,斗得你死我活有多苦吗?他怎么就能如此铁石心肠,亲手往自己母亲的心口插刀子,还做得那么道貌岸然,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好!这不就是祖母教的吗?只讲规矩体面,不讲人情血肉!”

  墨兰原本还带着点赞同的心态,可听到如兰提起林噙霜,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对如兰的那点同情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后的尖锐反击:“盛如兰!你说话注意分寸!什么叫‘被我小娘欺负’?母亲自己技不如人,守不住夫君的心,管不好后宅,反倒怨起别人来了?我小娘能得父亲喜爱,那是她的才情与本事,可不是靠撒泼打滚、哭天抢地得来的!你自己母亲没本事,倒有脸怪别人太优秀?”

  “你!”如兰被她这番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墨兰,半天说不出话来,“墨兰!你还有没有良心?那是你嫡母!生你养你……不对,你虽不是母亲亲生,可母亲也从未苛待过你,你怎么能如此是非不分?”

  “嫡母又如何?”墨兰冷哼一声,旧日里在盛家积攒的怨气与好胜心被彻底挑了起来,语气冰冷如霜,“这后宅之中,本就是各凭本事立足。自己立不住脚,还要怪别人太厉害,这是什么道理?祖母教我们的是如何在规矩之内活得最好,如何为自己谋得最大的利益,而不是教我们做任人拿捏的滥好人!二哥哥给父亲送妾,那是尽孝,是体贴父亲辛劳,是顾全家族颜面,换做是你,未必有这般通透的心思!”

  “歪的?我看你才是被林噙霜教歪了!”如兰口不择言,声音尖利,“满心都是算计争抢,眼里只有利益得失,连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你和二哥哥、大姐姐一样,都是被那些破规矩、假体面迷了心窍的疯子!”

  “你有!你最有!”墨兰也动了气,胸口剧烈起伏,“你有刚才怎么在薄家跟个泼妇似的又哭又喊,最后还挨了一巴掌?若不是我替你收拾烂摊子,替你圆场面,你早就把盛家的脸丢尽了!你以为光有一腔热血、只讲人情就够了?在这世上,没有规矩,没有体面,没有立身之本,你连自己都护不住,还谈什么护着别人?”

  姐妹俩你一言我一语,像是两只好斗的公鸡,谁也不让谁。争吵的话题从对祖母教育方式的批判,迅速上升到对彼此出身、母亲乃至为人处世的全盘否定。车厢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往日里积攒的嫌隙与不满,此刻都借着这场争吵倾泻而出,把刚刚在薄家那点“同仇敌忾”的表面情分,吵得干干净净,连一点余地都没留下。

  幸好从薄府到永昌侯府的路程不算太长。就在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呼吸都变得粗重,几乎要动手撕扯对方的衣袖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轻轻提醒:“四姑奶奶,梁府到了。”

  争吵戛然而止。

  墨兰深吸一口气,迅速压下心头的怒火,抬手理了理刚才因为激动而有些凌乱的鬓发和衣袖。她脸上飞快地恢复了平日那种矜持冷淡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言辞激烈的人不是她。她看也不看身旁的如兰,冷冷丢下一句:“我到了。你好走。”

  如兰也扭过头,腮帮子鼓鼓的,眼里还带着未消的怒火,气鼓鼓地回怼:“哼!谁稀罕你的‘好走’?巴不得再也不见你!”

  两人几乎同时起身,一前一后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站在车辕旁,墨兰对着等候在一旁的丫鬟采荷低声吩咐了几句,便抬步就往侯府侧门走去,背影挺直,没有丝毫留恋。如兰也对着自己的车夫没好气地喊:“回文家!快点!”

  就在墨兰即将跨入侧门门槛,如兰转身要上自家马车的瞬间,两人像是心有灵犀般,同时侧过头,目光在空中狠狠撞上。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留恋与不舍,只有满满的嫌弃、愤懑与不甘。紧接着,两人几乎是同步地、狠狠地、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大白眼!

  那白眼翻得干脆利落,带着孩子气的倔强,又透着成年人之间的针锋相对,把刚才没吵完的怨气、没说出口的不满,都融进了这一个简单却极具杀伤力的动作里。

  翻完白眼,墨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侯府,背影消失在朱漆大门后;如兰也气呼呼地钻进了自家马车,“砰”地一声合上了车帘。

  “回府!”如兰在车厢里没好气地喊道,声音里还带着未平的怒气。

  马车再次启动,载着余怒未消的如兰驶向文家。

  文家正院的廊下悬着的铜铃随风轻响,却驱不散如兰心头的郁气。她憋着一肚子火气与委屈踏进院门时,一眼便望见文炎敬手持书卷在廊下踱步,青衫衬着他温润的眉眼,显然是等候多时了。

  文炎敬素来细致,见如兰眼尾红肿未消,脸上虽敷了脂粉,却难掩憔悴,周身更是裹着一层“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便知她在薄家定是受了大委屈。他连忙放下书卷,快步迎上前,温声问道:“娘子回来了?庄姐儿生产可还顺利?你这神色……可是出了什么事?”

  这一声温和的关切,瞬间戳破了如兰强撑一路的硬壳。她鼻子一酸,再也顾不得身旁丫鬟婆子的目光,扑进文炎敬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哭声比在薄家时更加肆无忌惮,将一夜的惊险、满心的委屈都宣泄而出——从庄姐儿九死一生的难产,到华兰夫妇关键时刻的缺席,从与华兰争执时挨的那一记耳光,到回程马车上与墨兰的激烈争吵,她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像倒豆子般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敬哥哥……他们都欺负我!”如兰紧紧攥着文炎敬的衣襟,泪水浸透了他的衣料,“庄姐儿血崩差点没了命,大姐姐却只顾着和姐夫泡温泉!我多说两句,她竟动手打我!四姐姐也帮着林小娘说话,说母亲是技不如人……呜呜呜……庄姐儿太可怜了,薄姐夫还被兵部带走了,我们姐妹也闹成这样……”

  文炎敬静静听着,眉头越皱越紧。他轻轻揽着如兰颤抖的肩头,手掌顺着她的脊背缓缓摩挲,等她哭诉得差不多了,才取出帕子,温柔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委屈娘子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量,像一剂定心针,“薄家之事凶险,庄姐儿能平安生下孩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你心疼晚辈,心急如焚,乱了方寸也是人之常情。大姐和大姐夫……或许有他们的难处,但关键时刻缺席,确实不该。”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郑重:“至于大姐动手打你,此事断然是她的不是。长姐如母,即便争执再烈,也不该轻易动怒伤人。回头我寻个合适的机会,私下与大姐夫分说一二,至少不能让你白白受这委屈。”

  如兰听他这般维护自己,心里好受了许多,却依旧气鼓鼓地:“还有四姐姐!她怎么能帮着林小娘说话?母亲当年受了多少苦,她难道忘了吗?说什么‘技不如人’,简直气死我了!”

  文炎敬深知盛家旧事复杂,其中恩怨非三言两语能说清,也不便妄加评判。他拉着如兰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亲自给她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温声道:“四姐姐性子要强,你也是知道的。你们姐妹从小吵吵闹闹,哪次不是过几日便和好如初?眼下都在气头上,说的话自然难免偏激。等过些日子,庄姐儿身子好些了,薄小将军的事也有了眉目,你们再坐下来好好说说,或许便能解了心结。”

  他握着如兰的手,指尖带着暖意:“如今最要紧的,是庄姐儿母子需要静养,薄小将军的案子也需慢慢打探。你作为姨母,该尽的心已经尽到了,问心无愧便好。旁人的态度我们无法强求,若因此气坏了身子,反倒不值当。”

  文炎敬的耐心安抚与理性分析,像一缕春风,渐渐吹散了如兰心中的阴霾。她靠在丈夫肩头,闷闷地说:“我不是气自己受了委屈,就是替庄姐儿难过,也替从前那个会抱着我哭的大姐姐难过。她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文炎敬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

  墨兰回到梁府时,脸上已不见与如兰争吵时的尖锐,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沉静与内敛。她先去了梁夫人的正院,将薄家的情况简要禀报——略去了姐妹争执的细节,重点说了庄姐儿难产脱险、母子平安,以及薄小将军因营中口角被兵部带走问话的紧急状况。

  梁夫人正坐在窗边捻着佛珠,紫檀木的佛珠串在她指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听完墨兰的禀报,她沉默良久,眉宇间笼罩上一层更深的忧色,连捻动佛珠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庄姐儿能平安,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历经世事的沉稳,“只是这薄小将军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她抬眼看向墨兰,眼神锐利如鹰,“仅仅是营中口角、以下犯上,虽算罪过,但若是无人借题发挥,或是上头有意保他,未必会闹到兵部直接派人拿人的地步。这里面,怕是另有隐情。”

  墨兰心中一凛,点头附和:“儿媳也有同感。已让周妈妈去寻二嫂子,看看能否通过梁家的旧部关系,先探听一下兵部对此事的风声和定性,也好心里有底。”

  “探听自然要探听,但切记不可操之过急。”梁夫人摇了摇头,目光悠远,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警惕,“你仔细想想,太后前脚刚‘自愿’离宫去西山礼佛,后脚就有薄小将军这样年轻有为、军中略有根基的将领被问罪带走。这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墨兰的心跳骤然加快,一个不敢深思的念头在她心中浮现:“母亲的意思是……此事可能与太后有关?或是……陛下的意思?”

  “嘘——”梁夫人连忙抬手制止了她,眼神凝重地扫视了一圈屋内,压低声音道,“不可妄言。但你要知道,历朝历代,权力交接、新旧更替之时,清洗异己、试探各方、立威树势,都是常有的事。薄家虽不算顶级勋贵,但薄老将军当年在军中威望不低,薄小将军又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拿他开刀,既能试探军中旧部的反应,也能敲山震虎,让那些摇摆不定的人看清风向。”

  她顿了顿,说出了心中最深的忧虑:“我最怕的,是这又是皇上设下的一个局。他故意制造事端,看谁会跳出来求情,看谁会暗中串联,以此来判断朝中势力动向,趁机清洗那些不与他一心的人。”

  墨兰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渗出冷汗。她终于明白了梁夫人的顾虑——若是贸然出手为薄小将军求情、疏通关系,非但可能救不出人,反而会把梁家也拖进这趟浑水里,让家族成为皇帝重点“关注”的对象。宁姐儿还在西山,婉儿即将入宫,梁家此刻最禁不起任何风波。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庄姐儿母子孤立无援吧?”墨兰蹙眉,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

  梁夫人沉吟片刻,语气坚定地说:“眼下最稳妥的,便是静观其变。让昭儿打听消息时,务必小心谨慎,只问案情本身,绝不可流露出任何想要求情、或是打探背后深意的迹象。我们梁家,如今最要谨记的,便是那个‘稳’字。”

  她看着墨兰,语重心长地叮嘱:“我知道你心疼庄姐儿,想帮她。但帮忙也要讲究方式方法,不能仅凭一腔热血。眼下对庄姐儿最好的帮助,便是确保她和孩子的平安,暗中留意案情进展,却不轻易涉足。若薄小将军真是无辜被牵连,且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到时候再根据朝中风向,看看如何施以缓手,方为上策。”

  墨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灼,郑重地点头:“儿媳明白了。一切都听母亲的安排。”

  从梁夫人的院子出来,墨兰独自走在回廊上,心中沉甸甸的。女儿们的前程、庄姐儿的困境、背后可能牵扯的朝堂风云……每一件事都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皇权与朝堂的庞大网络中,个人的情感与努力是多么渺小,一步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回廊尽头的夕阳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墨兰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沉沉的暮色,眼神渐渐变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