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第210天 遗传(2)-《吓你的365天》

  孩子在医院被观察了三天。医生做了全套检查,结论是“完全健康,无任何异常”。他们用“隔代遗传的罕见案例”打发我们,建议接受现实,开始正常的育儿生活。

  但我们做不到。

  出院那天,岳母拒绝抱孩子。我爸开车来接我们,一路上沉默得像块石头。我妈坐在副驾驶,眼睛红肿,手里捏着一串早已磨亮的旧念珠。

  潇潇抱着孩子坐在后座,姿势僵硬。她低头看着怀里那张小脸,眼神复杂得像在解一道无解的数学题。孩子睡着了,金色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淡的阴影。

  我打破沉默:“回我们家还是...”

  “先回你们自己家。”我爸打断,“安顿好,明天我们过来,有些东西要给你们看。”

  他的声音里有种认命般的疲惫。我从后视镜里看他的眼睛,他避开我的目光。

  回到家,一种诡异的陌生感笼罩了这间我们住了三年的公寓。婴儿用品散落各处——蓝色的婴儿床,未拆封的尿布,朋友送的玩具熊。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是没准备好迎接一个金发碧眼的主人。

  岳母帮忙把东西拿上楼,没进门。“我头晕,先回去了。”她说,眼神躲闪,“有事打电话。”

  我知道她在找借口。她无法面对这个孩子,无法面对邻居可能投来的好奇目光。在这个老小区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传遍每栋楼。

  潇潇抱着孩子站在客厅中央,像迷路的旅人。“把他放哪里?”她轻声问,仿佛抱着的不是婴儿,而是易碎的古代瓷器。

  “婴儿床。”我说,“我去铺床。”

  我走进原本的书房,现在改成的婴儿房。墙壁刷成了柔和的鹅黄色,窗帘上有星星月亮图案。一个月前,我和潇潇一起布置这个房间时,我们讨论孩子会长得像谁。她说希望眼睛像我,我说希望鼻子像她。我们笑着,抚摸她隆起的腹部,感受那个小生命的胎动。

  那时我们多么幸福。

  我铺好床单,放上枕头。潇潇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进去。孩子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哼声,但没有醒。

  我们并肩站着,看这个陌生的生命。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他金色的头发,几乎在发光。

  “我们给他取个名字吧。”潇潇突然说。

  我愣住。这三天我们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仿佛不命名就能否认这个现实。

  “你想叫他什么?”我问。

  她沉默良久:“陈曦。晨曦的曦。”

  “曦...”我咀嚼这个字,“为什么?”

  “我希望...希望他能带来光,而不是...”她没说完,但我知道下半句——而不是诅咒。

  陈曦。我的儿子叫陈曦。

  那一刻,某种坚硬的东西在我心里融化了一点。不管他长什么样,他是我的儿子,是我和潇潇在无数个夜晚期待过的生命。

  我伸手搂住潇潇的肩膀,她靠在我怀里,身体微微颤抖。

  “我们会弄清楚的。”我低声说,“不管是什么遗传,什么诅咒,我们都会弄清楚。”

  她点头,但我知道她和我一样,被那个词牢牢钉住了——诅咒。

  第二天下午,我爸妈来了。

  我爸抱着一个陈旧的木盒,暗红色漆面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浅色的木头。盒子不大,约莫鞋盒大小,但看起来很沉。他把它放在茶几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妈从包里掏出一个相簿,封面是七十年代流行的塑料压花,图案已经磨损得看不清了。

  “坐吧。”我爸说,声音严肃。

  我和潇潇在沙发上坐下。陈曦在婴儿房里睡着,监控器开着,小小的屏幕上能看到他安静的睡颜。

  我爸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些泛黄的文件、几枚旧印章、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以及一个用黑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体。

  “这些都是你太爷爷留下的。”我爸说,小心翼翼地取出笔记本,“他叫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索科洛夫,这是他的俄文原名。到中国后改名叫陈亚山。”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索科洛夫。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为什么从来没告诉我们?”我问。

  “因为他要求。”我妈插话,“他临终前让你爷爷发誓,永远不要提起他的过去。他说过去已经死了,就让它安息。”

  “那为什么现在又...”潇潇的声音很轻。

  “因为诅咒回来了。”我爸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工整的俄文手写体,夹杂着一些歪歪扭扭的中文注释,“你太爷爷说,如果他们家族的血脉再次显现,就意味着‘守望者’醒了。”

  “守望者?”我感到一阵寒意。

  我爸指着笔记本中的一页,上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有三个交叉的三角形,像是某种徽章。

  “他所属的家族,在俄罗斯被称为‘守望者’。具体守望什么,他没细说,只说他们守护着一个古老的秘密。”我爸的手指在符号上摩挲,“但这个守护是有代价的。家族中每隔几代,就会出现一个‘标记者’——金发碧眼,但不止如此。标记者会...看见东西。”

  “看见什么?”潇潇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他没说清楚。笔记里写得很隐晦,‘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景’、‘过去的回声’、‘未来的阴影’。”我爸翻了几页,“但有一点很清楚,标记者往往活不长。你太爷爷说,他父亲和祖父都是三十岁前去世的,他自己是唯一逃出来的。”

  “逃出来?”

  “逃离俄罗斯,也逃离家族的命运。”我爸合上笔记本,“他在中国隐姓埋名,娶了中国妻子,希望用异国血脉稀释诅咒。现在看来...他失败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监控器里,陈曦动了一下,但没有醒。

  “这些只是迷信。”我终于说,“旧时代的恐惧,没有科学依据。”

  “是吗?”我爸看向我,眼神复杂,“那你解释一下这个。”

  他从木盒里取出那个黑布包裹,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本更小的相簿,只有手掌大小,封面是深蓝色天鹅绒,已经褪色发白。

  他翻开第一页。

  照片是黑白的,边缘泛黄卷曲。上面是一个年轻男人,穿着二十世纪初的俄式军装,戴着一顶毛皮帽。他的五官深邃,金发,眼睛在黑白照片上看不出颜色,但眼窝很深。

  “这是你太爷爷的哥哥,尼古拉。”我爸说,“拍摄于1915年,他死在西伯利亚前线时,只有22岁。”

  我凑近看。照片上的年轻人确实金发,但真正让我背脊发凉的是他的长相——和陈曦有惊人的相似。不是完全一样,但那种轮廓,那种眉眼间距,像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再看这一张。”

  第二张照片是一个女人,穿着长裙,坐在花园的藤椅上。她也是金发,编成复杂的发辫盘在头上。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脸看不清楚。

  “这是你太爷爷的姐姐,安娜,和她刚出生的儿子。”我爸的声音低沉,“她在生产后第三天去世,死因不明。孩子一岁夭折。”

  他继续翻页。一张又一张黑白照片,每一张上都有金发碧眼的面孔,有些穿着俄式服装,有些已经换上中式衣衫。越往后翻,金发特征越不明显,但总能在某个孩子的脸上突然重现。

  最后一张彩色照片让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站在老式照相馆的背景布前,背景是虚假的山水画。男孩穿着八十年代流行的海军衫,对着镜头腼腆地笑。

  他有金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睛。

  “这是...”潇潇捂住嘴。

  “陈建国,你爸。”我妈轻声说,眼泪又涌上来,“他七岁时的照片。”

  我猛地抬头看我爸。他现在是花白的平头,单眼皮,塌鼻梁,典型的中国中年男人长相。和照片上那个金发男孩判若两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在颤抖。

  我爸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昏迷了三天。醒来后,头发开始变黑,眼睛颜色也慢慢变深。一年后,我就和普通中国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医生怎么说?”

  “说是‘迟发性色素沉着’,罕见但可能的生理现象。”我爸苦笑,“但我知道不是。那场病...我看见了东西。”

  客厅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

  “看见什么?”我问,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爸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看见了太爷爷。”他终于说,“不是梦,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他站在我的床边,穿着那件旧俄式长袍,用俄语跟我说话。我听不懂,但能感受到他的悲伤和警告。”

  “警告什么?”

  “他重复一句话,后来我查了俄语词典,那句话是‘门不能开’。”我爸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极其痛苦的事,“然后他指向房间角落,我顺着看去...那里站着一个女人。”

  监控器突然传来声音——不是哭声,而是一种奇怪的、像是低语的声音。我们同时转头看向屏幕。

  陈曦醒了。他睁着眼睛,看着婴儿床的顶棚,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模仿说话。但他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不像婴儿。

  “他经常这样。”潇潇轻声说,“不哭不闹,就是看着某个地方,发出那种声音。”

  “什么声音?”我妈问。

  “像在...跟谁说话。”

  我爸的脸色更加苍白。他继续翻相簿,翻到最后几页。那里不是照片,而是一些手绘的图案——奇怪的符号,扭曲的线条,还有俄文注解。

  其中一个图案让我心脏骤停。

  那是一个婴儿的轮廓,周围画满了眼睛——睁着的眼睛,闭着的眼睛,流泪的眼睛。图案下方有一行俄文,旁边是太爷爷歪歪扭扭的中文翻译:

  “标记者之眼,可见生死之门。”

  “这是什么意思?”潇潇的声音在发抖。

  “我不知道全部。”我爸说,“但你太爷爷的笔记里提到,标记者的眼睛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亡者的灵魂,未来的片段,甚至...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荒谬。这一切都荒谬绝伦。我想大笑,想摔东西,想尖叫说这是二十一世纪,不是中世纪。但看着监控屏幕里那个安静的、金发的、碧眼的婴儿,我笑不出来。

  “还有一件事。”我妈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抽出一张纸,“你太爷爷留下了一封信,用俄文写的,让你爷爷在他死后二十年打开。你爷爷去世前交给了我。”

  她把纸递给我。上面是工整的俄文,我不认识。但下面有翻译,是我爷爷的笔迹。

  “致未来的子孙: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意味着守望者之血已经觉醒。家族中有金发碧眼的孩子诞生,标记已现。

  不要恐惧,但务必警惕。标记者承载着家族的守护,也承载着诅咒。他\/她的眼睛是门,也是锁。

  保护好孩子,尤其在三岁前。不要让他在满月之夜独处,不要在镜子前让他入睡,不要让他接触家族的旧物。

  如果孩子开始说话,留意他的话语。他可能会说出你从未教过的语言,描述你从未见过的地方和人。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提到‘灰色的人’或‘没有脸的人’,立即带他离开现在的住所,越远越好。

  这不是疯话。这是我从西伯利亚的冰雪中带出的警告。我的家族用生命守护的秘密,如今传到你们手中。

  愿上帝宽恕我带回这一切。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索科洛夫,1937年冬”

  信纸从我手中滑落,飘到地板上。

  “灰色的人...”潇潇喃喃重复,“没有脸的人...”

  就在这时,婴儿房里传来声音。

  不是哭声,也不是低语。

  而是笑声。

  清晰的、愉悦的婴儿笑声,咯咯作响,像是被什么逗乐了。

  但我们从监控里看到,房间里只有陈曦一个人。他躺在婴儿床上,手舞足蹈,眼睛盯着天花板的一角——那里什么都没有。

  至少我们看不见任何东西。

  潇潇冲进婴儿房,我也跟了进去。陈曦还在笑,碧蓝的眼睛闪闪发光,盯着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他的小手伸向空中,像是在抓取什么。

  “宝宝?”潇潇颤抖着伸出手。

  陈曦转向她,笑容慢慢消失。他看着潇潇,眼神突然变得陌生,不再是婴儿那种模糊的注视,而是清晰的、认知的凝视。

  然后他开口了。

  不是咿呀学语,而是一个清晰的音节,重复了三遍:

  “Дeдyшka(爷爷)...Дeдyшka...Дeдyшka...”

  纯正的俄语发音。

  潇潇的手僵在半空。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身后传来声音,我转头,看见我爸靠在门框上,脸色死灰。

  “他看见了。”我爸的声音空洞,“就像我小时候一样,他看见了。”

  “看见什么?”我几乎是在吼。

  “看见太爷爷。”我爸指着那个角落,“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索科洛夫。他在那里。”

  我们看向那个角落。

  空空如也。

  只有午后的阳光从百叶窗缝隙中漏进来,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起舞。

  但陈曦又开始笑了,朝那个方向伸出手,碧蓝的眼睛里倒映着某种我们看不见的存在。

  那一刻,我明白了。

  诅咒不是迷信。

  诅咒是真实的,它流淌在我的血液里,现在,它在我儿子的眼睛里苏醒。

  而我太爷爷的警告像冰水一样浸透我的骨髓:保护好孩子,尤其在三岁前。

  我们还有三年。

  或者说,我们只剩下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