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孟轲问仁-《天之下是众生,天之上唯我一人》

  三日后,桑海城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三辆牛车缓缓驶入城门,车辕上坐着风尘仆仆的士子。为首的中年男子布衣葛巾,面容清癯,眼神温和却坚定,正是游学列国的孟轲。身后跟着弟子公孙丑、万章等数人,个个面带倦色,却精神奕奕。

  牛车驶过市集时,孟轲忽然示意停车。

  他侧耳倾听——茶馆里,几个读书人正在议论。

  “那青林书院的先生当真了得,前日李富贵那小子去挑衅,被说得哑口无言!”

  “听说还收了不少农家子弟,束修只要三枚铜钱。”

  “更奇的是,书院里那位护院壮汉,能单手举起三四百斤的石墩!”

  孟轲眉头微动,看向身旁的公孙丑:“青林书院?可知是何人所立?”

  公孙丑拱手道:“夫子,弟子打听过了。说是月前才建的,在城外青松坡。教书先生姓白,年纪不大,来历不明。倒是有个规矩——有教无类。”

  “有教无类……”孟轲低声重复,眼中闪过异彩,“走,去看看。”

  牛车调转方向,出城往青松坡行去。

  时值午后,青林书院内传出朗朗读书声。二十几个孩子坐在庭院中,跟着陆远念诵《千字文》。云阳在院子一角教几个男孩扎马步,秦双儿则带着两个女孩在回廊下练习基础剑式——当然,只是木剑。

  孟轲一行在书院门前驻足。

  他先看门楣上“青林书院”四字,心中一震。这字看似寻常,细观却隐有道韵流转,浑然天成。再看院中景象:农家子弟与富家孩子同坐,男孩女孩共学,护院教武,先生教书……这一切在战国时代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好一处书院。”孟轲不禁赞叹。

  正此时,白辰从正堂走出。他今日依旧一袭青衫,手中握着一卷竹简,见门前有人,便迎了出来。

  两人目光相触。

  孟轲心中又是一震——这年轻先生的眼神太过平静,平静得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却又清澈见底。而他身后的几个弟子更是暗自惊讶:此人明明就在眼前,气息却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感觉不到存在。

  “在下孟轲,鲁国人士,游学途经桑海,听闻书院盛名,特来拜访。”孟轲执礼甚恭。

  白辰还礼:“原来是孟夫子,久仰。在下白辰,书院教书人。请进。”

  宾主入正堂落座,陆远奉上清茶——只是普通的山野粗茶,孟轲却饮得郑重。

  寒暄几句后,孟轲直奔主题:“白先生书院有教无类,收平民子弟,传道授业,此乃大善。敢问先生,何以行此仁政?”

  这是孟轲最关心的问题。他周游列国,劝诫君主行仁政而不得,如今见一民间书院竟践行此道,自然要问个明白。

  白辰却反问:“夫子以为,何为仁政?”

  孟轲正色道:“仁政者,君王以仁心待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此乃王道之始。”

  这番话是孟轲一贯的主张,说得恳切有力。几个弟子都点头称是。

  白辰听完,却轻轻摇头:“夫子所言极是,但……”

  “但是?”孟轲目光炯炯。

  “但是,”白辰放下茶盏,“这‘仁政’的起点,为何总在君王?”

  孟轲一怔。

  白辰起身,走到堂前,指向院中读书的孩子们:“请夫子随我来。”

  一行人走出正堂,来到书院庭院。孩子们见有客人,都好奇张望。

  白辰走到一个瘦小的男孩面前——正是王二狗。

  “二狗,昨日你爹来书院,说家里地里的秧苗生了虫,你可记得?”

  王二狗点头:“记得,先生。俺爹愁得一宿没睡。”

  “那你今日学了《千字文》中‘治本于农’一句,可有想法?”

  王二狗眼睛一亮:“先生,俺今日一直在想!俺爹治虫,总是等虫生了才去抓,抓不尽。要是能在播种前就想办法防虫,是不是更好?”

  白辰点头,又看向另一个稍大的女孩:“春丫,你娘织布,一日能织多少?”

  叫春丫的女孩想了想:“若是顺当,能织三尺。但常断线,断了就得接,费工夫。”

  “若有人能造一织机,不易断线,你娘一日或许能织四尺。这是不是仁?”

  春丫似懂非懂地点头。

  白辰这才转身,看向孟轲:“夫子请看。二狗想的是如何防虫害,让收成好些;春丫想的是织布更快,让家里宽裕些——这些念头,算不算‘仁’?”

  孟轲若有所思。

  白辰继续道:“二狗他爹为虫害发愁,是‘民之苦’;春丫她娘织布艰辛,也是‘民之苦’。君王高高在上,能知多少这样的苦?就算知道了,一道政令下去,又能解多少这样的苦?”

  他走向书院门口,孟轲等人跟随。

  门外不远就是田间,几个农人正在劳作。更远处桑海城码头,力夫正在搬运货物,汗流浃背。

  “真正的仁政,”白辰缓缓道,“或许不该只等着君王发善心。而该让二狗这样的孩子识字明理,自己学会防虫治害之法;让春丫这样的女孩读书开智,将来或许能改良织机;让田间农人知道轮作休耕,让码头力夫懂得协力省力——”

  他转身,目光清澈:“让千万百姓,各尽其能,各得其所,各解其苦。这千千万万的小‘仁’汇聚起来,才是真正的‘大仁’。而这,需要的是教化,是传承,是让智慧如流水般浸润每一个角落,而非只从庙堂之上滴下几滴甘霖。”

  孟轲呆立当场。

  他一生主张仁政,劝君王,说诸侯,却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仁政的根基,或许不在君王,而在万民自身。

  “可是……”公孙丑忍不住开口,“百姓愚昧,若无君王引领,如何能行?”

  白辰笑了:“所以需要书院,需要教化。不是教他们忠君爱国的大道理,而是教他们识字算数,教他们观天时察地力,教他们制器改良,教他们如何活得更好——这些,才是他们真正需要的‘仁’。”

  他指向院中:“这些孩子,今日学一字,明日明一理。十年二十年后,他们或许是农人,是工匠,是商贾,是医者。但无论做什么,他们带着从这里学到的‘仁’——对家人的仁,对邻里的仁,对事业的仁——这些仁心汇聚,天下何愁不仁?”

  孟轲沉默良久。

  夕阳西斜,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院中孩子们开始收拾书卷,云阳招呼他们去用晚饭,秦双儿收剑入鞘,陆远在藏书阁点亮烛火。

  这一切平凡而真实。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孟轲忽然深深一揖,“孟轲受教了。”

  白辰扶住他:“夫子言重。夫子心怀天下,欲解万民之苦,此心此志,白辰敬佩。只是道有千万条,或许……可以从更近处走起。”

  孟轲直起身,眼中有了新的光芒:“先生之意,孟轲明白了。仁义之道,不仅在庙堂,更在阡陌之间,在市井之中,在百姓日用之间。”

  他看向自己的弟子:“我们在桑海多留几日。我要看看这青林书院,看看这桑海城的百姓,看看这‘日用之间的仁’。”

  当夜,孟轲师徒便宿在书院客房。

  夜深人静时,孟轲独坐窗前,看着院中那棵青松,回想着白日那番对话。

  公孙丑悄声进来:“夫子,您真觉得那白先生说得对?我们周游列国,劝君王行仁政,难道错了?”

  孟轲摇头:“没错,但或许……不全。君王之行仁政是自上而下,百姓之日用仁心是自下而上。两条路,该并行不悖。”

  他顿了顿,轻声道:“这位白先生,非常人。他眼中的‘道’,比我等所见……更广阔,也更根本。”

  而此时,白辰正站在藏书阁楼上,看着孟轲窗前的灯火。

  陆远在一旁低声道:“老师,孟夫子似乎有所悟。”

  “孟子本就有大智慧,只是困于时代局限。”白辰目光悠远,“他能悟到这一步,已是不易。这方天地的‘道’,需要更多他这样的人去传播,去实践。”

  “那接下来……”

  “接下来,”白辰微微一笑,“该有人坐不住了。稷下学宫,阴阳家,墨家……都会来的。这青林书院,要热闹了。”

  夜风吹过青松坡,书院中烛火摇曳。

  而在桑海城内,关于孟子与青林书院先生论道的事,已经开始流传。茶馆酒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着那个年轻先生说的“百姓日用即是仁”。

  谁也没想到,这场看似平常的论道,会成为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将扩散到整个桑海,乃至七国。

  百家争鸣的时代,因为一所书院,一个青衫先生,悄然拉开了新的帷幕。